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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感覺得出她心裡累積了許多的不安及痛苦,他也知道自己該對她再溫柔一點,但遇上她,他卻失去了控制。

  他平時壓抑的情緒在她面前,總是毫不收斂地狂瀾出來,然後……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爸爸跟媽媽當年拋下一切也要相守在一起,他們的感情不是兒戲、不是假的!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她怨憤地瞪著他。

  她清秀的臉龐上那一雙憤怒的眼睛,澄澈而銳利得教他心慌。

  雖然掛著淚,但她表現出來的那種剛毅卻教他驚訝,甚至是心動……

  心動?他對她的感覺怎麼會是「心動」呢?

  他是怎麼了?他明明以舅舅的身分自居,卻偶爾希望她不是他的外甥女。

  這太奇怪了。

  雖說他跟她毫無血緣關係,但他既然叫萬裡子為姊姊,那流香就等於是他的晚輩,對晚輩,他怎麼會有那種微妙的、難以形容的悸動?

  有時他恨透了她的難纏、叛逆,還有她那張貌似西宮的臉龐,但她的喜悲卻深深牽動著他的心情。

  該死。他暗咒一聲。

  他是不是頭殼壞掉了?居然對一個小他九歲,甚至稱呼他為久史舅舅的女孩有著不知名的情愫……

  「我不想跟你這種冷血烏賊住在一起!」她說。

  「冷血烏賊?」聽見她這樣形容他,他簡直氣炸了。

  若他真是冷血烏賊,用得著對她這麼好嗎?衣食住行,樣樣不缺,他還免費當她的「柴可夫司機」,現在她到底是哪裡不滿?

  「你幫我把爸爸的照片留著,我還以為你應該不像外表那樣冷漠無情,可是你……你根本就……」

  「抱歉,我讓你存有幻想,以為我是『好人』,幫你留著照片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要把他的牌位供在萬裡子姊姊旁邊,我做不到。」

  「你……」她氣呼呼地瞪著他,兩隻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一個不注意,她已經稍稍停止的眼淚又冒了出來——

  「我……我要爸爸……」

  她知道爸爸的事是他的罩門,只要不提到爸爸,他就不會生氣動怒。

  可是……不管他多恨她爸爸,也不能改變她跟爸爸是血濃於水的父女關係這個事實啊。

  「你不把爸爸的牌位帶來,就讓我回東京……」說著,她越覺委屈難受,「我……我想爸爸……」

  喪母之後,她就被逼著承受現在的狀況,她一直壓抑著、一直保有她的堅強,但她也需要訴苦的對象。

  在這個時候,雙親是她唯一可傾訴的對象,但他卻硬生生地分開了她的父母。

  她怨,但她無計可施,因為她甚至連離開這裡都辦不到。

  見她掉淚,久史不知怎地也揪心得厲害。「待在這裡,真這麼痛苦?」

  流香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流著眼淚。

  睇著她,他心情無由地沉重。雖然他從沒說過,但事實上……能把她接到角館來,他是最興奮的一個——即使她長得像西宮,身上也流著他一半的血。

  她低著頭,依然沉默不語。

  「你現在受的磨練都是為了將來做準備……」

  「我難過的不是那個!」流香打斷了他。「媽媽過世後,我以為我是孤兒了,雖然我常跟你唱反調,但其實我很慶倖在這世界上還有我的親人……」

  噙著淚,她幽幽地說:「我不怕受什麼訓練,或上什麼奇奇怪怪的課,我……我只想要爸爸媽媽能在一起,我只想要你接受他們真心相愛的事實,這樣很難嗎?!」

  說完,她掩面痛哭,那顫抖著的肩膀教他心疼。

  他對她太殘忍了嗎?他只顧著恨西宮,卻全然沒發現她的寂寞、不安及惶恐嗎?

  突然,他感到內疚。他在萬裡子姊姊靈前承諾會好好照顧流香,而這樣的照顧法就是他的承諾?

  「流香……」他輕歎一聲,聲調梢軟,「你父親牌位的事,我還無法給你任何的承諾及答覆,在我心裡有個結沒打開,所以……」

  睇見他苦惱而歉疚的表情,流香心裡的怒氣梢減。她皺著眉頭,抿著嘴巴,悶不吭聲地盯著他。

  她看得出來他心中的確有個結,而且這個結可「大」了。

  「萬裡子姊姊離家十八年,卻在她死後把你交給我,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你代替她繼承她沒有繼承的一切。天澤流需要正統的繼承人,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是天澤家的繼承人,你就必須承擔一般人所無法承擔的壓力及委屈。」他聲線平靜地說。

  「我不要……」

  「這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相信什麼宿命!」她怱地大叫,「我不要繼承天澤流,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只要爸爸媽媽、只要以前的時光……」話末盡,她已泣不成聲。

  「我只要爸爸媽媽再回來……」她不顧形象地哇哇大哭。

  「流香……」這不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但卻是他頭一回覺得心慌。

  他可以安慰她嗎?如果他伸出了關懷的手,那是因為他把她當外甥女看,還是一個無助的小女人呢?

  她抽抽噎噎地說:「爸爸好愛好愛我跟媽媽,他……他走的時候,我跟媽媽曾一度以為我們也活不下去了……你不知道爸爸有多愛我們……你……」她再也說不了話,因為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而她的聲音也哽咽了。

  看見她因為哭泣而抖動著的纖弱肩膀,久史心裡一陣揪緊。

  不自禁地,他伸出了手,輕輕地搭住她的肩膀,「流香……」

  就在他的手指輕碰她肩膀的同時,流香哇地一聲,撲進了他的胸懷,然後暢快淋漓地哭起來。

  他先是一震,但幾秒鐘後,他溫柔地將她輕攬入懷。

  而在同時,他心底有了個令他自己意外的決定——把西宮的牌位接到天寧寺。

  他把自己當成什麼?她的「久史舅舅」,還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委託監護人?

  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的身分了……

  鷹匠橋 花子舞社

  這是一問教授日舞的私塾,教舞的老師是位六十歲的老小姐——花子,而流香就在她的私塾裡學舞。

  這是她走上繼承人之路的基本養成教育,不只日舞,她還必須學習花道、茶道,甚至是佛學。

  雖然有點煩、有點累,但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學得駕輕就熟。有時,她都忍不住要為自己的「冰雪聰明」感到驕傲。

  這天,久史依舊在一旁監督著她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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