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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唉……

  在齊家被兩個男護士合力拖進注射室還不忘回頭給她哀怨的一瞪之後,林詩皓籲了口氣,從候診室的椅子上站起來,往熟悉的電梯間逛去。等齊家挨完針到領藥至少還有十幾分鐘,她才不要坐在那裡聽那個討厭打針的傢伙碎碎念到耳朵長瘡;放他自個兒吃草去,姑娘她還有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

  要不是把他騙上車直接開到醫院,那個昨晚燒到四十度半到天亮的齊家還當真打死不看醫生,硬是堅持「你抱抱我就好了嘛!」的小孩子論調。

  林詩皓的唇角泛起一股毫不自覺的笑意。這個平常盯她盯得比她老爸還緊的「成熟」男人,到這種時候啊……彆扭得跟什麼似的!

  進電梯按了頂樓,林詩皓很習慣地接受電梯裡其他人怪異的目光。這家位於郊區的私立醫院,以高科技精密先進設備和企業化管理的醫療品質聞名,但是最為人所知的,還是另辟于頂樓,占滿一整層樓的精神病人複健區。

  而臺灣人的社會,至今仍認為家有精神病人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

  步出電梯,林詩皓沒能立即適應樓層佈局的變動,稍稍花了點時間才辨認出她想找的病房方向,直直走去。

  林詩皓一直定期拜訪這家醫院的精神科複健病房,已經至少有八年的時間;而她拜訪的對象,是個再怎麼牽連都算不上有任何關係、任何交集的人。

  第一次拜訪這裡,是她大三學期中;為了完成一篇關於醫事法糾紛的報告,林詩皓選擇了醫療行為最模糊的精神科。當時她搜集到的資料中,有一樁被開業學長視作「錯綜複雜、無人敢接」的案子:一個未婚懷孕的少女意外流產,婦產科醫生處理不當導致大量失血,昏迷近半年,少女在植物人病房中蘇醒,卻成了不哭不笑不講話的自閉症患者,家屬追究責任卻扯出少女繼父亂倫及精神科病房用藥不當,加上原先就有明顯過失的婦產科醫師。若非重金禮聘,沒有任何律師願意去蹚這趟渾水。

  據說,少女的各方親人都等著對高額的賠償分一杯羹。

  據說,少女的父母對控告的方式各持己見,相持不下。

  據說,少女的繼父另聘更有名強勢的律師為自己脫罪。

  據說……

  但是林詩皓在高度警戒的病房中第一次見到張婉綾的時候,一點也不敢相信這是曾經遭受過這麼多折騰、被這麼多紛擾環伺,而且還在繼續下去的小女孩。

  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她吧?林詩皓想。

  病房門口的守衛在聊天,護士拉了她的手要打針,媒體記者圍著一個醫生在病房外問東問西,拿著相機對她拍照……而那個不滿十八歲的小女孩,蒼白、略瘦但不見病容的她,只是很專注、很用力地看著窗臺上啄食的小鳥。

  林詩皓在她身邊輕輕地坐下,看著和她相同的景物。

  守衛換了班,護士撤下了注射盤,醫生走了、記者散了,連小鳥也不知去向。一方亮藍的天空逐漸暗淡……林詩皓在張婉綾的病房裡坐了整整一下午。

  黃昏的時候,小女孩回過頭來,給了她淡淡的一瞥。

  報告花了半個學期完成了,糾纏不清的官司拖了很久──但還是有審判終結的一天,位高權重的繼父、著名的婦產科權威、久恃要職的精神科病房主任,丟官的丟官、下獄的下獄,好像「正義」這種東西也會偶爾在社會中閃現的例子似的……守衛撤走了,病房主任換了人,小病房裡的寂靜益發突顯著;不變的,是林詩皓這個會不定期造訪、病人自己可能都不一定認識的訪客。

  八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非親非故」的林詩皓,一開始只是覺得她們倆很像而已。

  走廊岔成兩條,她正愁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一個認得臉的護士路過,打招呼順便也替林詩皓解了圍。

  看來這兩個月精神科大大翻修改裝過一遍,她竟然會在走得熟透的樓層中迷路。

  林詩皓覺得,自己能體會張婉綾隔開在人群之外、世事之外,那種安全和自在的感覺。

  撇開原因和際遇的不同,她和她都算是喜歡孤獨的人,只是程度上的不同罷了。

  每每在繁雜的俗務和人事糾葛之中,林詩皓就會不自覺地想到困在自己世界裡的張婉綾;在那樣的經歷之後,如果是她,也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吧?

  林詩皓沒有精神科的專業,也從不過問張婉綾的治療狀況。一個人決定了如此這般的繼續生命,官司裡的賠償給付足夠她在這裡得到妥善的照顧到老到死,那麼,林詩皓選擇瞭解和尊重她。

  偶爾會來看她、陪她,是因為林詩皓知道,孤獨和寂寞往往只是一線之隔;選擇了孤獨的人,常常也是寂寞的。

  她不知道張婉綾懂不懂、認不認得她,她陪她、她陪她,反正是兩個寂寞的人互相作伴。

  熟悉的病房號碼在望,林詩皓的腳步雀躍了起來,要見老朋友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婉綾,我來……」

  踏進病房的一刹那,林詩皓急急收住了話尾,被眼前的景象卡住了思考的路徑。

  正要將張婉綾從病床上抱到輪椅的人,聞聲回過頭來望向門口──

  「齊家?!」林詩皓脫口而出。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也是驚愕。

  呆掉的兩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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