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情弦五十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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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九年春。 北京郊區昌平縣明皇陵境內。 策馬緩行於鬱鬱蒼綠之間,卻無明朗的心情。墨窸回首看身後尾隨的士卒,不覺苦笑。他這個將軍帶著這群可能永遠都不會被派上戰場的士兵守著這片除了林木花果、飛鳥走獸外少見人跡的陵區,倒真是夠清閒的。 數月來,他用心於操練兵馬,想忘掉京中的一切。偏這些閑慣了的士兵不爭氣,而他更不爭氣地無法忘懷那個人。 許久未見,不知她——可好?! 他握緊手中汗津津的韁繩,想到片刻後便可見到她,不禁恍惚起來。 雖帝陵每年均有數次祭祀活動,但多由皇帝遣官行禮。似今次皇上親偕後妃謁陵,確屬少見。想是皇上也想看看竣工不久的壽宮吧! 登上陽翠嶺,他的心愈忐忑不安。接近眺望遠方的皇上,他躬身施禮:「臣墨窸見駕來遲。」 「許久未見了。」緩緩回頭,朱厚熜的笑容裡有淡淡的怒意,「縱橫山林,你倒愈顯健朗了!」 墨窸微笑,雖心有不安,但重見皇上,仍是件令人開懷的事。 「你來看朕的壽宮。」朱厚熜皺眉,遙指群山翠嶺環抱的陵區,「虧禮部還敢上奏什麼山陵事竣,難道就是這樣子嗎?」 望望延綿雄偉的殿宇,墨窸只是微笑,「只是這樣子」,四年的時間,十數萬的工匠民夫,不計其數的金錢造就了今日的山陵,卻只換來皇上的一句「只是這樣子」,他真的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沉默中,群臣面面相覷,惟有新任內閣大學士的嚴嵩含笑上前,「回皇上,臣聽說這內垣之外尚有一道外羅城未建呢!」 朱厚熜聞言揚眉,面色稍緩,「既然工程未完,管工官員就不應調往他處了。」 「是,皇上。」嚴嵩微笑,深諳皇上重死更甚于生的心理。 「此地風景倒是秀美。」朱厚熜轉過頭來,已有了笑意,「墨卿隨朕來……真是沒想到這兒的桃花開得這麼美!」 墨窸猶豫了一下,看看留步的眾人,心知她必在桃花林中。 風過花動,粉白的、粉紅的、豔紅的桃花在風中招搖著,似張張明媚燦爛的笑臉。 人面桃花相映紅—— 映入眼中的大紅斗篷似火燒灼了他的眼。看她緩緩地回頭,唇邊是淡淡的笑意,眼中卻是寒冰樣的冷漠。 墨窸垂下頭,心口針刺樣的痛。為她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冷漠,也為居然仍一直縈繞心中不去的愛意。為什麼明知不該卻仍是無法忘懷? 挺直了背脊,曹錦瑟手拈桃花,唇邊仍是那令他心痛的笑,「為皇上獻上天地春色。」 朱厚熜禁不住笑,「你已是天地最美的春色,何需桃李相襯?」 「你又取笑人家!」曹錦瑟嬌笑,倚進朱厚熜懷裡,挑眉斜睨墨窸,嬌嬌地喚:「熄——」 墨窸扭過頭去,對這近乎示威的舉動,只能苦笑。雖然痛,但知道皇上真的對她好,也就安心了! 夜深人靜,山嵐料峭。漫無目的地穿行于樹木雜草間,仿佛遊蕩于山林中的一縷魂魄,直到潺澉水聲傳入耳中,她才稍稍醒過神來。感覺到腳底的疼痛,輕籲一聲,她貼著樹幹緩緩滑下。心上泛上一股無力感,這樣光著腳跑出來,是她的疏忽,但這樣的傷痛和心靈上的傷痛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即使她再刻意表現冷漠,那只能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她自己呀!說再多的恨他,也無法抹煞他在心中的地位。為什麼要在數月的相思企盼後,卻故意當著他與別人親近呢?不!怎麼會是別人?那人才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墨窸是怎樣想的,但只看他平靜的外表,根本無法知道他的真實想法。或許,無論她怎樣做,墨窸都是沒有感覺的吧! 曹錦瑟苦笑,抬頭望雲中穿行的月亮,不覺歎息。今天是三月二十,下弦月。多少個夜晚,伴她始終如一的只是這輪時缺時圓的月亮。 今夜呢?他可也是在看這下弦月?其實,勸皇上留在山上野營純屬私心。想和他多處片刻,哪怕是不見面,但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已開懷。 好傻!連她自己都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這種可笑複可憐的樣子。果然這世上會愛的女人都好愚蠢——包括她這個笨女人! 仰頭無聲地笑,她撐起身一跳一跳地跳近湖畔。抬起頭,她不禁怔了,傻傻地看著那坐在湖畔的背影。 是墨窸!這熟悉的背影怎能忘記。多少次,曾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她漸漸遠去,仿佛永遠追不到的夢。 牽牽嘴角,不知怎的眼中又蓄滿了淚。 不知是否感覺到她的目光,墨窸驀然回首,凝望她含淚的眼,一時癡了,「錦瑟……」聲音低得近似自語,他最終還是跪下,「墨窸叩見娘娘。」 「何必多禮!」曹錦瑟氣極反笑,「沒想到墨將軍倒有如此雅興!」 墨窸無語,只垂下頭,卻見她赤裸的雙腳,映著月光,瘦盈盈的像朵半綻的菊花。一絲殷紅沁出,讓他恍惚重回初相見的那個冬日,她露在破草鞋外的腳趾,不覺道:「你的腳受傷了?」 「不用你管!」忿忿地橫他一眼,曹錦瑟想走過去,卻險些跌倒。這一跌竟是跌入他的懷抱。 跌落於溫暖的胸膛,她難掩心中的震撼。最初的微怔過後,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手。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為什麼?你明明還關心我,為什麼卻不肯面對我面對你自己?你、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呀!」 沉默無語中,墨窸終於鬆開手臂。他掰開她的手,慢慢起身,以背對她,低沉地道:「夜深了,娘娘該回去休息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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