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情弦五十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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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墨窸從未開口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卻寧願用生命去報答她的再造之恩。從街頭棄嬰到王府家將乃至如今位極人臣,回望他這一生,如一場夢。宦海沉浮,心漸冰冷,手變染滿鮮血。從護帝赴京初登大寶到方禮之爭,絕對的忠誠與支持,不僅是為維護帝王尊嚴,更為報答太后 知遇之恩。 墨窸的心痛如刀絞。怎能忘記?太后召見,默默凝望他許久,只得一句:「求你護他!忠他!諫他……」一個「求」字,封住了他所有的話。保護、忠誠、直諫,這是太后惟一也是最後對他的請求——想必她是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心口一痛,他無法再想下去,抬起頭望著神色哀淒的皇上。他只看過皇上如此神情兩次,另一次就是興獻王逝世。可見再身份尊貴,再冷血無情的人也跳不脫人間至情。 他在心裡低歎,見皇上的貼身太監小福子匆匆而入,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禮臣們正在研究太后陵寢之事,問是否依舊例葬於金山?」 墨窸一震,正要出言阻止,卻聽一人嬌喝:「不要!」一素衣宮娥奔出,跪于下,清麗的面容無淚,只有鬱鬱哀傷,「請皇上送太后回江西與興獻王合葬。」 一句話令殿中眾人震驚萬分,一時之間,殿上除了呼吸、心跳,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曹錦瑟抬起頭,眸中清明一片。她只仰望皇上,不理忤逆之罪的後果,一徑說自己想說的話:「奴婢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有幾句話卻不得不說——不為奴婢自己,只為聖母皇太后她老人家……奴婢的話說完後,要殺要剮自隨皇上。」 朱厚熜沉著臉,揮手阻止了要上前拉她的太監,「你說!」他記得她……曹錦瑟,一個膽大包天、深得太后寵信的小宮女。她要說什麼?為母后?! 竟然當面忤逆皇上,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憶起多年前那個初見她的冬日,墨窸搖頭,心生不安。 「陛下,您覺得太后她真的快樂嗎?不錯!她是母儀天下——這天底下的女人再也沒有比她更尊貴、更福氣的!可是,她不快樂。錦瑟服侍太后近五年,您探望她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每天都念著安陸,念著興獻王,念著亡故的郡主,甚至念著興獻王府後那株橘樹……難道、難道陛下連太后生平最後一個『要回家』的願望都無法滿足嗎?」一個女人一生求的不過是一個「愛」字啊!父母的愛,夫婿的愛,子女的愛……因為有愛她和她所愛的人的關懷,她才真正地快樂和滿足。否則,即使有享不盡的榮華,如天的權力,她都不會快樂。 母后真的那麼寂寞孤獨?!她的話想必是真的!她不是連興獻王府後院母后最喜歡的橘樹都知道嗎? 凝望她滑落臉頰的淚,朱厚熜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皇上必然暴怒之時,他竟只是拂袖而去。 離去時看一眼曹錦瑟,墨窸在心裡歎息。是太后亡靈保佑她吧!若非是在太后靈前,皇上又怎會輕易放過她? 方皇后冷眼看她,終於神情古怪地離去;鄭賢妃不屑地冷哼,亦隨之離開;杜康妃看著她,欲言又止,只餘一聲幽歎。 殿中眾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曹錦瑟仍是跪在地上,垂首斂眉。忽覺一片紅霞飄至眼前,三寸金蓮上彩蝶欲飛。 她抬起頭,認出眼前的紅衣美女是皇上近在寵愛有加的王寧嬪。 王玨瑛含笑看她,卻有淡淡的輕蔑,「你若以為這樣就可以吸引皇上的注意,就太愚蠢了!」 臉「刷」地紅了,曹錦瑟又羞又怒。她何曾要與人爭寵?她抿唇,冷冷地回道,「娘娘太高看奴婢啦!」 王玨瑛冷笑,不屑地說:「你這樣的容貌,就是再熬三世也休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烏鴉永遠都是烏鴉——你還是安分點的好!」她丟下輕蔑的笑聲離去。 握緊了拳,曹錦瑟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這宮裡的女人難道除了爭風吃醋、相互攻擊便無事可做了嗎?可悲呀!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只道是王寧嬪去而複返,憤然抬頭,卻見滿面得意的楊玉香,不禁一怔,「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楊玉香冷笑,「當然是來看昔日太后身邊的大紅人今日落得怎樣的下場!你還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對皇上無禮!難道你以為今日還有太后護著你嗎?」 走近她,楊玉香突然揚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這一耳光是還你以前打我的——還有你前幾天……」她再揚手,卻被曹錦瑟一把抓住。 甩開她的手,曹錦瑟緩緩起身,逼視她,「你說得不錯!今日是不會有任何人來維護我,但你也不要以為我會因此打罵由人。你聽明白、記清楚,我曹錦瑟不會仗勢欺人,可也絕不容許任何人來欺負我……」 話還未說完,就突聽一陣不該有的掌聲。兩人一起回身,楊玉香立刻嚇得魂不附體,滿面惶恐地跪倒在地,顫聲道:「奴婢叩見皇上。」 皇上為何去而複返?是來治她出言不遜之罪嗎?曹錦瑟咬牙。但何必多想呢?在這囚牢般的深宮內院,似她這樣無依女子還能為自己的命運抗爭嗎?生死禍福全憑這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話呀! 瞥一眼侍立皇上身後面無表情的墨窸,她緩緩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熜淡淡一笑,雖然輕微,卻是近來第一次笑。墨窸無語,心中卻莫名地五味雜陳。 皇上少年得意,躊躇滿志。依他惟我獨尊的自大心理,女人,不過是他服丹後泄欲之用。即使貴如皇后,嬌如寵妃亦不過是排解寂寞煩憂的玩物,便是嬌寵恩愛之時,也少有真情。何曾見他如此溫言善待一個忤逆聖顏的小小宮女?只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一向不是一個有氣量的人。每每有朝臣于廟堂之上直言進諫令他下不了臺時,常常暴跳如雷,方才忍下滿腹怒氣,不單是為此地乃母后靈前,更為她的話句句真情流露,字字哀懇感人。回心細想竟覺她所說盡是事實。懊悔之餘,他突然很想留那個小宮女在身邊,是為了彌補少與母后相聚的遺憾,也是為了她的忠誠。在他身邊,豈不正缺少一個這麼有趣的人嗎? 他牽了牽嘴角,卻沒有笑,只看著渾身發抖的楊玉香,眼中是冷如冰的殘酷,「哪個宮的?」 「奴、奴婢是喜福宮侍候鄭娘娘的……」楊玉香顫聲回答,雖明知不會喚起皇上半絲記憶。即便就在半個月前寵倖鄭賢妃時他還曾贊過她聰明伶俐、清麗可人…… 喜福宮?毫無印象!朱厚熜扭過頭去,不再看她,「于聖母皇太后靈前喧鬧滋事本當死罪,太后慈悲,朕亦不想血污聖靈。現免你死罪,自去司禮監領罪吧!」 楊玉香身子一軟,險些癱倒在地。一咬牙,她叩頭謝恩:「謝皇上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雖然往司禮監必受嚴懲,但總算還是留了一條命呵!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該輪到她了!曹錦瑟眨了下眼,緩緩抬手理順零亂的髮絲。羅袖半褪,如雪皓腕上露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碧玉鐲。 是它嗎?朱厚熜雙目微合。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只玉鐲上當有一個「祿」字。 「那只鐲子……」他頓了下,遲疑起來——母后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東西賞賜給一個小宮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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