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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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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聽說過掃帚星之夜所誕嬰孩乃妖孽再世,女為禍水,男為災星,必令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哀鴻遍野,戰禍連年,甚至會毀天滅地,血流成河。」 張生垂頭沉思,終於還是抬頭看著微顫的龍昊禎,平聲道:「民間相傳,確有此說。但以學生之見,此話甚為荒謬。想掃帚星亦不過是天象異常,雖說歷代記載星象可預示世事,但也未必事事皆如星象。甚至很多事根本就是由世人的恐慌引起的,與星象關聯不大。」 「你說得不錯!什麼災星什麼妖孽?還不都是那個混賬和尚胡說八道!滿嘴的屁話偏是有人信!」氣急了,本就有些狂性的龍昊禎更是沒半點的王爺風度,但只罵了兩句卻頹然跌坐在椅上。他有什麼資格去詛咒去指責?就算那個當年人人推崇的高僧根本就是一個利益熏心的大騙子,但那個用金錢與權勢去利誘他的人卻是他那個慈愛溫善的親娘啊!一國之後,母儀天下!誰知道那慈藹的面目後有怎樣歹毒的心腸?! 原來,為了地位與權勢,連娘那樣溫婉的女子都可做出那樣可怕的事。竟然指使人去害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那個他該稱之為兄,該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做天子的人——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第一次,是為了爭奪皇后之位。不錯,就是為父皇那一句「先得子者可立為後」而卑鄙地使人指於掃帚星之夜誕下的皇子為災星,又殘忍地將痛失愛子的如妃殘忍地燒死……那寒冷的夜色中,娘看著那沖天的火光時,臉上是什麼表情? 原來人做了一次壞事,是不怕再做第二回的。所以,六個兄弟才只有他和同母兄長活至今日。終於記起,少年時玩心尚重,跑去瞧王美人新生的嬰兒。都說王美人沒有產下皇子怕會失寵,他卻看見王美人緊緊抱著小公主釋然地道:「還好……是個女兒!」現在想來,原來,他與皇兄的榮華富貴,皆是建在自己親兄弟的血肉之上。真是……真是好髒!突然抬起頭瘋了一樣掃落桌上所有的東西。茶盞、瓷瓶、果盤劈裡啪啦地響作一團。張生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龍昊禎仰天嘶聲長叫,最後叫聲漸隱化為不可壓抑的哭聲。 「王、王爺。」雖然知道這種時候實在不該開口,張生就是忍不住開口。自從當年他因檢舉科場弊端而被貪官打入死牢,歷經生死幸被王爺救出後,他就一直跟隨著王爺。三年多,卻從沒見過王爺這般模樣。方五跟隨王爺的時間比他長,可也沒聽他說什麼,只隱約聽說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貶王爺遠至南蠻,連守孝之期都未滿就被迫離京時,王爺也曾又哭又笑地瘋過一回。那一次是大醉狂歌,曹植的《七步詩》吟了幾百遍,最後是暈了醉了就不得而知。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朝著皇陵跪拜便奉旨出京。然後,就成了他今日所認識的那個英王爺。時而沉默寡言如飽經世事的老者,時而狂顛放蕩似楚丘狂人,又時而衝動地抱打不平,又或是天真爛漫如頑童般惡作劇……多變得像是天上的浮雲。 但不管王爺是怎樣的人,這一輩子,他是跟定這個主子了。但現在,他卻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王爺陷入怨怒、悲憤、自責之中而無能為力。該怎樣勸說?宮闈秘事,不是他這樣的小人物該插嘴的,甚至不是他該知道的。 正在猶豫間,龍昊禎突然抬起頭,一句話也不說地沖出門去。 「王爺!」他追上幾步,卻讓龍昊禎的一句話釘在門前—— 「你不必跟著!我自己去玄冥觀。」 去玄冥觀?難道是要當面去問元一真人是否是那個本該死去的災星?不會,王爺不該那麼衝動!張生突然扯起嗓子叫:「方五,方五,王爺一個人出門去了。」王爺不叫他跟,總沒說不叫方五跟吧? 六月,陽光明媚。整日忙著翻查卷宗,收集資料,竟是忽略了這大好的春光。而在他沒有察覺時,春就那樣悄悄地溜走,只給了他一個抓不著的尾巴。 穿過街市,看來已繁華如初,甚至更勝一二。而最大的變化卻是時不時就有人提到那個現在讓他極敏感的名字。 「無名仙師」——民間老百姓鮮有人稱他為元一真人,反是有著幾分親近卻又滿含崇敬地稱為仙師。能在短短時間內建起這樣的聲威,不管他是誰,都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或許是哭過,龍昊禎心情已沒有那麼激動壓抑。慢慢穿過人流,竟想了許多沒有想過的事。他不可能去問無名,甚至是連說一個字的勇氣都沒有。或許在無名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個罪人!但他卻不得不去面對——如果無名真的是那個嬰兒,那個心懷仇恨來報復的人,他能怎樣?就算是無名有復仇的權利,他卻做不到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去毀滅這一切。 忽然很想見妙清,想對她說些什麼,又好像只想看一眼她那讓人不由自主平靜下來的微笑。低下頭,龍昊禎微微笑了,說不清心裡慢慢泛出並包裹住滿心苦澀的酸甜究竟是什麼。他笑著,手指撫過一聲重過一聲、一下急過一下的心房,卻冷不防讓人撞了下,沒等回過神已經有人推了個半大的毛孩子過來。 「公子,這是您的錢袋吧?」那漢子把錢袋扔過來,自顧自地訓著那小賊:「你這死小子!不去無名仙師的書塾念書,倒要來做小賊。你還真是有出息啊!」 「要你管!」那毛頭小子看似瘦小,偏偏脾氣大得很,吼一聲:「俺一個小乞丐,吃飽穿暖就好了!你那個狗屁書、狗屁出息能當飯吃啊?!」 「死小子,還敢頂嘴?!無名仙師沒給你飯吃嗎?要是擱以前,老子管你偷不偷搶不搶啊?就算你讓人砍了頭掛在城牆上也不幹老子的事。要不是因為無名仙師好心腸,給咱們窮人辦了善堂書塾,一心給咱們找出路,盼著咱們有出息,老子才懶得理你呢!你說,你自己說——你這樣對得起無名仙師嗎你?」 看著旁邊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白他,少年也垂下頭,半晌叫道:「你別說了,雖然俺不願意讀書,可俺也知道無名仙師是為俺好。好了好了,俺這就回去!反正誰對俺好讓俺吃飽飯,俺就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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