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槐綠 > 凝眸流轉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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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真敏感,被算計多了就會有這種後遺症吧,「對了,你的腳好了嗎?」 凝眸一怔,「不說我都忘了。」她撩起濕淋淋的褲腳,脫下鞋襪,只見原本紅腫得嚇人的腳踝處已平復如初,只剩下淡淡的微紅。她盯著看了好半天,好像那兒忽然長了朵花出來,「大哥——」這一聲拖長得很是無奈,「你未卜先知得有點恐怖了吧,知道會掉進泥坑特地換了件破衣服不算,竟然還隨身帶了跌打損傷膏,這種東西你自己應該是不需要的吧?」藥人的特質之一,不管受什麼外傷都無須藥物輔助,在最短時間內癒合且不留任何痕跡。 「我的體質是不需要,所以這當然也不會是我帶的。」宮無策搖頭,一副與己無干的樣子。 凝眸只當他不肯承認,遂道:「那倒奇了,難道這玄隱陣內還有第三個人不成——」話未說完,臉色忽然煞白。 她怎麼會知道這陣法的名字?!她對奇門八卦之類應該一竅不通的不是嗎?但為什麼她腦中甚至知道玄隱陣說穿了就是一種障眼法,借五行逆轉事物其實一切都沒變,在外人看來卻仿若這一片不存在似的?這些——惶恐地捂住臉,她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為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原來,」宮無策淡淡地隔著一段距離看她,「有些東西你遺忘得並不如自己想像得徹底呢。」還是有一點點希望沒有滅絕吧,所以雖然被傷成那樣,雖然甚至寧可選擇遺忘,卻還是不甘心……真的忘卻所有。 「什麼意思?我的記憶明明並沒有空白的部分……」虛弱地死咬住唇,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完全陌生的自己,連自己都不瞭解的自己,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有根本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宮無策的神情仍舊淡然,很安穩的近似于置身事外的淡然,該做的已經做完,餘下的事即使是他也無法插手,「解鈴還需系鈴人,你也知道並且瞭解的不是嗎?遺忘只是一時逃避的手段,卻不能算做目的。我從來不以為有什麼事情,是即使遺忘也好的。」 我…… 要說什麼呢,亂七八糟的思緒混亂得要炸開一樣,眼前無端模糊起來,層層的迷霧罩著那個無論她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身影…… 我…… 心中撕裂一樣的痛,是久到幾乎要忘記了有多久的痛,那樣痛得恨不得永遠永遠不要記得的痛……這麼難過,為什麼要記著,忘掉的話就不會再痛了吧,不再在乎的話就無所謂了吧…… 我……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一絲風也沒有。 空氣似乎有些凝滯的樣子。未遭過踐踏的青草地無邊蔓延開去,星星點點的黃白野花點綴其間。不遠處有一座小茅屋,屋後是一條銀練似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夕陽下反射出點點金光,美麗得讓人有仙境的錯覺,太不真實,連時間也停滯了一般。 「大哥,」低低地開口,「那個人拿你做藥人實驗的時候,你有沒有希望過——他會停下來?」 清雅的面容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垂眸,微笑,「有。雖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大哥也跟我一樣笨呢,呵呵……」輕揚起唇,小孩子總是比較天真些呢,不管多聰明多天才的孩子都一樣。 「小時候,我是真的曾被當作神童過的。」 宮無策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那時候我真是很努力呢。拼命去學所有東西,不管是我有興趣的或是看了只想睡覺的。六歲的時候齋裡人看我的眼光已經比看那些成名的江湖人物還要來得敬畏了。可是,」無意識地伸出手到泥坑裡去撥弄,看泥水順了指間一滴滴滑落,「一個孩子要那些敬畏有什麼用呢?我唯一的希望,所有的希望,就只是想變強而已,強到他終於正視我的存在。一直以來,我都這麼希望並努力著,小孩子一旦認准了什麼事是固執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呢。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會認著這個死理一直努力下去的吧。」 「是指我的到來吧,果然跟我有關啊。」 「……他說,他找了人來照顧我——那時真有當頭棒喝一樣的感覺呢,我終於醒過來,他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不管我變成什麼樣。找了別人來,就代表了他的徹底放手。一直恐懼著的事情終於發生,反而覺得松了口氣。我想不通的是,我那麼長久的辛苦又算什麼呢?失去了努力的理由,以後我要做什麼?我很慌,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宮無策輕輕吐了口氣,「所以後來我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一個平凡普通得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孩子?」 「是啊,」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著,「那時候我成天守著大哥,不知道有什麼事可做,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混混沌沌的……直到有一天,我以為已經斷氣的大哥忽然醒過來,對我笑了一笑……」 生平第一遭有人對她笑呢,唇輕揚眉彎彎,溫柔若斯動人若斯,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笑容竟然可以好看到這種地步。雖然,這個人沒笑完就又暈了過去,那短短一瞬卻足以勾去她小小魂魄。 是真的無限傾慕啊。想,也那樣微笑著,以那種平和無爭的姿態;想,變成那樣的人;想……忘記。 宮無策抬眼,一直覺得那天她在酒樓上對鳳淩說的某些話過於奇怪,原來並不是錯覺呢,「這麼算的話,從一開始我就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現了?難怪你一心一意地學醫。」報恩的思想……也占了一部分吧,這樣想著,心口忽然有些發堵。 凝眸一怔,「也可以這麼說吧,反正後來大哥又從范東遙的手中救過我——」驀地頓住,臉上是恨不得咬掉舌頭的表情。 「怎麼不說下去了呢?」優美的眉形微挑,眸光在她泥跡尚存的臉上一流轉,凝眸不由打了個寒顫。 「如果當時我真的甩手而去的話你的記憶就不會在今天才恢復了吧。」無視她遭挾持的危機就是想逼出她的才智自行解決,以範東遙的道行斷不是她的對手。沒想到的是,她寧可做出那種自殺的舉動也不願面對過往。 「我只是……不甘心啊。」知道蒙不過去,凝眸揉了揉眉心,說出實話。是隱秘得碰觸也不能夠的心思,可是是大哥的話說出來也無所謂了。 「所以就乾脆忘記嗎?那麼,」殘陽沉了下去,平靜的聲音在迅速降臨的暮色裡甯淡而悠遠,卻恍若一擲千斤的力道,「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學醫呢?」 凝眸身子劇烈一震,她原本離坑邊極近,差點又一頭栽進去。 「果然——什麼也瞞不過大哥你啊。」笑歎,「是我執著太過,就算忘記了,潛意識裡還是不由自主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治不好你,所以我就去學醫。只不過還是枉費了心思,他終於先我一步找到救你的方法,算了……」笑著,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亮亮的,「看在他總算救了你的分上,我也不計較什麼了。」 宮無策垂下眼,齊胸深的泥潭黑黝黝的,於暮色中瞧去並不顯眼。 「京城第一神醫果然名不虛傳呢,早已瞧破機關。」 「『數毒並中者,縱使一一找來解藥亦莫得法,唯以百藥相摻效釀酒法,煎煉數年成一藥沼,使身處其中內外夾攻,假以時日或可化解。』這是兩個多月前我偶得的一本醫書殘本所載,我原想四處集藥試試看,二哥卻突然找上門,我知道來不及了,只好先追過來再說。」凝眸頓了頓,低聲咕噥,「還以為不會再有什麼牽涉了呢,沒想到隨便墜個崖就墜到人家隱居的地盤來了……」 「他昨晚來找了我。」宮無策簡略解釋,知道並不需要說更多,前因後果,她不會推不出來。 「我早猜到了。」果然是這樣的回答,但是下一刻,對面少女的臉色忽然蒼白起來。 最後一滴泥漿自指間緩緩滑下。 「如果——他沒出現呢?搶在莫縱雪前面殺了門主大人或者同歸於盡也無所謂——這就是你原來的打算對不對?」咬緊牙關,自己也不知道的尖銳情緒洶湧上來,那個人就如此重要嗎,重要到大哥為了救他竟然打算丟下她——怎麼可以! 原來,原來這麼多年不管她忘掉了什麼,在最深處總還是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知道他不會離開,所以放心地遺忘,放心地重生,並沒有思索過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封住記憶的那一刻起就決定再也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是連這一點也遺忘了吧,不知不覺就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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