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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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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嘹亮的嗓門穿街過巷,人們口耳相傳著,這天大的消息從大街上傳進了土屋黃牆內的女眷耳中,傳進了在水井邊取水的人們耳裡,然後是遠在城外牧場裡工作的男人們,僅僅半天的光景,酒泉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幼全都得知了這場戰果。 驕陽如炙,其威力如同軍威遠揚的霍大將軍一般,教人不敢直視。 戰勝的消息傳得揚揚沸沸,猛一聽聞這事,炎兒並未像多數人一樣歡欣,也未像其餘有親參戰的家屬一般憂慮,畢竟那場戰爭離她實在太過遙遠,而那位百戰皆捷的驃騎大將軍之于她,似乎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是以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默默的在藥鋪子外臨時搭建的篷子,隔著紗帳替人們做著一月一次的義診。 相較于炎兒的無動於衷,杵在她身後手臉都纏著繃帶的黑衣怪漢卻在烈日下微微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張臉唯一暴露在外的一雙黑瞳閃過一絲陰霾,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一輛載貨的馬車從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塵煙;臨近鋪子人來人往,一對賣唱父女正在酒樓裡吟唱著琵琶調;遠處,還能聽得到人們慶祝戰勝的喧囂……這裡真的很熱,萬里無雲的藍天上,烈日當頭,好似將他繃帶下的灼傷又再度燃起一般。 玄明抿了抿幾乎被繃帶遮住的粗糙幹唇,視線瞥回了身前的青衣女子。 眼望著她平靜的替人看診,他纏著繃帶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烈日炎炎,陽光亮得刺眼。 他不動聲色的杵在她的身後,雖然那股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說服自己忍住,沒開口打擾她,提議提早動身離開酒泉。 他們只須在這裡再留一天,不會碰上的。 看著遠方城門上大漠的風吹得旌旗獵獵飄揚,玄明眼神更加陰沉。 不會碰上的—— 他永遠記得那場戰爭。 事實上,那幾乎已成了他記憶的最初。 白茫茫的霧、紅豔豔的血、粗喘的氣息、沾著血肉的刀,以及在林野間滿山遠野的死傷……那場戰爭是如此的久遠,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到在多年後的另一場戰爭中,在他身中蠱毒被人當作妖怪一路從南蠻追殺到大漠,在他癱倒在戈壁石礫中,以為自己就要在驕陽烈日下死去、陷入彌留狀態的那一刻,他都還清楚地記得——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他佝僂著身子躺在石礫上,幾日前慘遭燒傷的皮膚因無照料開始潰爛,體內的蠱毒引發更熾熱的痛苦,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喉嚨幹到無法發聲,一張嘴也早已乾裂破皮,而天上那炎炎的火球仍亳不留情的發散著它的熱力。 半覷著沾血的眼,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這片無人的幹漠中,即使如此,他都還記得那場幾乎是最初的戰爭。 炫目的光線在眼皮底下流轉,恍惚中,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場記憶最初的戰爭、看到了大霧裡那翻雪覆雨的勇猛戰將、看到了同胞們藉著大霧的掩護無聲無息的在血雨中前進……然後,濃霧未散,風雨驟起,山林裡殺聲震天,狂風暴雨裡,夾雜著大將的咆哮、敵將的怒吼。 突地,霧,在倏忽間散開—— 他在烈日下的身軀抽搐了一下。 大霧如浪翻湧,然後散去,中心點,是名青衣女子,火紅金光席捲山林,刹那間狂爆的風雨如來時迅即般退去,天地間如火烤般熱燙,方才的風雨好似全都是假的一般。他持著大刀驚恐的望向那名被敵軍團團圍在陣中的青衣女子,卻在那時讓人一棒敲昏了頭,倒地昏迷前,他仍極力的想睜大眼瞧清那身在火紅金光中的青衣女子,他如願以償的瞧見了。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和其上那痛不欲生的表情,那隱含著絕望、痛苦、無助及哀痛的表情……大漠的熱風吹拂著他的臉,吹裂了早已在他臉上凝結成塊的泥血。 經過了這麼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死前這一刻都還深切記得那名女子,但他就是記得,記得那場戰爭、記得那名女子、記得那個表情、記得她那張樸實無華的臉上刻畫著的情緒……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光線不見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癱在沙礫上,甚至無法思考是自己合上了雙眼,還是他終於走上了黃泉,直到眼前逐漸浮現了輪廓,他才曉得是有人擋住了當頭烈日。 敵人? 凝結的血塊沾黏住了眼皮,遮住了視線,他只能在一線縫隙中隱約瞧見人影。 罷了,死就死吧,反正他活得也夠久了。 沒再多想要求生,他仍躺在原地,等著對方一刀將他了結。 半晌,他久等不到落下的奪命刀,卻等到了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撥去他眼皮上被血凝結成塊的沙石,和一句輕柔的言言。 「你還好吧?撐著點。」 他驚詫地睜開了眼,卻在看清眼前的那張臉時呆住了。 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的那張臉,他原以為她是幻影,想抬手證實她的存在,意識卻在此刻逐漸遠離。 三天后,當他再度清醒過來,他已身處一座岩洞,而她,還在。 一縷青黃火苗燃著燈油。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方斗室,炎兒跪坐在矮桌旁,俯案提筆書寫著藥方。 窗外,新月低懸於祁連山巔,映照出巔頂深藍色的起伏棱線。 雖然專注于在木簡上書寫藥方,一襲青衣的她並未忽略隔著一扇門外的那個男人;即使並未瞧見,但她仍十分確定他正如一忠心衛士守在門外,一如昨天,和之前那些許許多多個夜晚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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