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溫柔半兩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喂著她喝這清湯,就像過去這幾日那般。

  她盡力喝著,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開口婉拒。

  他不勉強她,只是放下了湯碗和調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這男人的手很熱,源源不絕的熱氣,從他的大手傳來,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讓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來。

  她垂眼看著他覆握著自己蒼白小手的大手,一顆心,跳得更扎實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般。

  可她知,這一雙漂亮的手,只是表像。

  這陣子,這男人還真的是什麼也不避,她知這兒沒別的人,什麼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這雙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話,讓她回神,抬眼,只見他垂眼瞧著她。

  「我什麼也沒說……吧?」還是她不小心把話說出來了?

  她有些羞窘,不確定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盯著我手,盯大半時辰了。」他瞅著她,眉微挑。

  溫柔瞧著他,「我只是納悶,我以為你是少爺,不知你懂這些活兒,更別提生火熬湯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時候能到城裡花天酒地,不好的時候,也曾帶著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討,我自小有印象時,就已會生火煮飯。」

  「可人都說周豹被招降前是綠林大盜……我以為……」

  「以為大盜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著她,自嘲的笑著:「我爹那人就一張嘴,能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哄得一票小賊心甘情願的跟著他,以為能有什麼好果子吃,結果到頭來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給出賣了,才換得一個小小的武官來做。」

  她傻眼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少爺。」他告訴她:「三人成虎,說一回沒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會信了,謊話流言傳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她一愣,只見他扯著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樓女子。娘懷了我,我爹花光了積蓄,替我娘贖了身。」

  周慶指著她身上的老銀鎖,道:「我出生時,沒有這種百家鎖,只有我娘用最後的半兩碎銀子替我打了一個銀鎖片,本來我們日子過得還可以,娘沒死之前,我還有飯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後,我爹就開始酗酒,他認為都是因為沒錢治病,娘才會死,之後便用盡一切辦法想把祖業弄回來。」

  他看向遠方,溫柔能看見他臉上浮現苦澀的笑。

  「可情況時好時壞,我一直有一餐沒一餐的在街頭乞討,那半兩鎖片當然早就拿去換吃的了,我一直靠著人們和娘在青樓的姊妹施捨接濟過活。後來,爹賣了兄弟,討了官,要回了元生當鋪這祖業,我本以為苦日子要結束了,誰知道餓著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難的事。」

  聞言,溫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撫著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為如此,你才讓迎春閣的姑娘贖身嗎?」她看著他,啞聲問。

  周慶輕攏著她的手,道:「墨離要用迎春閣,但那兒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麼也不知,繼續留下來,也只是死路一條。我原以為,只要能讓她們贖身,她們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後來才發現,世人給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無暇顧及更多,若非有你,這事也不會成的。」

  溫柔嘴角微揚,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總是會找到辦法的,我只是剛好就在那裡。」

  「很多人都在那裡,只有你對她們伸出了手。」

  他看著她,撫著她細瘦潔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經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嫩,可他喜歡她這雙手,這一雙做事的手。

  溫柔臉微紅,卻沒抽手,只是蜷縮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看著他把玩著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陽光暖了一地,風吹樹影搖。

  她喟歎了口氣,重新將腦袋枕在他肩上,他抬手以手指穿過她垂落身後的長髮,一下又一下的,將它們以指梳開,他的動作萬般輕柔,那感覺很舒服,讓她昏昏欲睡,可雖然想睡,她卻依然忍不住再問。

  「周慶?」

  「嗯?」

  「你想救這城裡的人,是因為他們給過你飯吃?」

  起初,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她才聽到他說。

  「沒人記得了。」

  她抬眼,看見他看著遠方,扯著嘴角。

  「可我記得,我是這座城裡的人養大的孩子。這城裡的人,有好有壞,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剝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緊她的手,緩緩道:「一口飯,就是一口飯。沒有那一口,我就餓死了。」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緊喉縮。

  「可你識字,你怎會識字?」

  「墨離教我的。」

  她一怔,「墨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