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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屋子裡,是個寬敞挑高的大廳,廳裡以屏風隔出雅致的空間,還擺上了新奇的胡椅與胡桌,每具桌椅之間,都有小爐燒著火炭,讓一室溫暖如春。

  而在正對大門的那面牆上,則有四幅工筆劃的梅蘭竹菊,畫的正前方的胡椅上,則坐了一位婦人。

  雖然從沒正式見過,可冬冬認得她,知道她便是易家的夫人,易遠的娘。

  她在易遠的帶領下,走上前去。

  易家夫人其實才四十出頭,並非是已花白了頭髮的老婦人。她身穿紫紅綢緞,一頭黑髮依舊,整齊嚴謹的高高盤在頭上,一張臉塗得極白,眼上的蛾眉畫得又黑又粗,搭上櫻桃小嘴上的一抹朱紅,顯得十分刺目顯眼,那妝容極為正式,看來卻十分嚇人,尤其她眼一抬,用那黑眼冷冷朝她看來時,更讓冬冬緊張得差點往後退了一步。

  幸好,易遠仍握著她的手,才教他沒有臨陣脫逃。

  易遠開口說話,她不知他說了什麼,從她這兒,瞧不見他說了啥,只知他正對著他娘說話。

  大廳裡,除了坐在主位的易家夫人,還有六位婦人,五位大爺坐在一旁,他們身後都有人站著,那些男男女女較為年輕,每一個人都直盯著她瞧,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眼中卻有掩不住的鄙夷和輕蔑。

  從小在這城長大,她認得其中幾個人,知這些都是易家的親族。

  那些女人,都同他娘一般,化著正式的妝容,只有少數兩三個年歲尚小的姑娘是做一般打扮。

  若是在外頭,她們這盛裝,個個都會引人注目,可如今,在這廳堂裡,就顯得她的模樣異常突兀,十分顯眼。

  沒來由的,冬冬緊張了起來,她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大手。

  他察覺到,輕輕捏握了她一下。

  那無言的支持,莫名窩心。

  忽然間,想起他那日在街上的從容,想起他讓她抬起了首。

  同她一起,不丟臉的,他不覺丟臉。

  像是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汲取了力量,冬冬深吸口氣,抬起小臉和眼簾,不再羞澀的將腦袋低垂。

  一抬眼,她便看見李總管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易夫人身後。

  就在這時,一名丫鬟端著茶具進了門,丫鬟將茶具擱在桌上,便退了開來。

  易遠牽握著她到那桌邊,冬冬知這得她自個兒來泡茶,可才到桌邊,就見其中一位老爺冷哼一聲,張嘴開口。

  「怎麼,她連走路都不會,還得你牽著嗎?該不會連茶也得要你泡吧?」

  她見了,差點要抽回手,可易遠卻緊握著她手,回了一句言語。

  她沒瞧見他說了什麼,可那老爺臉色一僵,瞬間閉上了嘴。

  早習慣了被人瞧不起,冬冬不甚在意,卻不愛他因她而被看輕。

  忽然間,她反倒因此冷靜下來,冬冬輕觸他的手臂,仰頭朝他微微一笑,易遠低下頭來,見了她的笑容,眼裡的冷,消失了些。

  她瞧著他,悄聲說:「我來泡茶吧。」

  他聞言,這方松了手。

  冬冬自個兒走到了桌邊,站著以小爐燒熱了水,一邊擺好了茶碗,以熱水溫熱,再將水倒到一旁大碗中。

  可她不像人們習慣的那樣將茶葉磨成粉,加些香料,只以乾燥的茶葉入杯裡,以熱水高高沖入。

  一時間,茶香滿室。

  她這泡茶的方式,頓時教人議論紛紛。

  冬冬渾然不知,只捧起一杯茶,送到了坐在主位的婦人面前。

  眼前的婦人,仍是一臉的冷,用那雙黑眼瞅著她。

  冬冬沒挪移開視線,只微微一笑,捧起茶碗,開了口。

  「娘,請用茶。」

  易氏瞅著眼前那女人,臉色無比難看,雖然那女人已將茶碗送到了她面前,她卻半點也沒伸手去接的意思。

  一時間,廳裡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那女人見她不接,也不收回手,就這樣屈身捧著茶,臉上的笑,仍掛著,一雙黑眸依舊不畏不懼的直視著她。

  她可以瞧見,站在媳婦身後的兒子面色一沉,冷聲道。

  「娘,您媳婦正為您奉茶,您不嘗嘗嗎?」

  易氏眼角微抽,還沒開口,一旁已經有人多事的張嘴出聲。

  「她這泡的是茶嗎?誰家的茶,是這般泡的?既沒碾茶置料,也無投鹽兌湯,傳了出去,還不貽笑大方。」

  易遠頭也沒回,就知開口的是那二姨,他微微一笑,轉過身來,看著那老女人道:「應天堂的茶,便是這樣泡的。這樣沖茶,方能呈現出茶湯最基本的滋味,也只有上好的茶,才禁得住這般沖法,不需另外再添鹽加料,遮掩粗茶的黴味。二姨您家哪天若有好茶,回去也可以試試,要不,一會兒同李總管取些回去也成。」

  「那是,你聽到了沒,你一會兒便同李總管取些。」

  那二姨沒聽出他話中有話,只厚著臉皮同坐在一旁的丈夫說著,然後轉頭又瞧著易遠,輕哼一聲,道:「不過,就算這茶是這般泡的好了,可你這媳婦也真是的,這是過門後的奉茶,她就這德行出來啊?也不知上點正妝,就這樣輕描兩下,是能見人嗎?」

  「她這妝是我畫的,我就愛她這模樣。」易遠再笑,挑起了眉,意有所指的道:「我可不愛她同某些人一樣,把一張臉畫得和猴屁股一樣紅,沒事還往眉毛上貼兩塊黑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兒貼了兩塊黑色的狗皮膏藥,若她真把自個兒畫得那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教人看了都要嚇出三魂七魄來,那才真的是不能見人呢。」

  這話,教那二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惱火的說:「你、你這什麼話?」

  他皮笑肉不笑,冷看著她說:「人話。」

  「京城裡的人都時興這麼畫的,你你你——你根本不知什麼叫美——」

  「京裡的人時興把自個兒畫得像鬼,你便要學,京裡的人若是哪天時興像趙飛燕那般,你也會學著少吃兩餐飯嗎?」

  天天都堅持要吃上五餐的二姨,聞言倒抽口氣,惱羞成怒,還要再說,一旁丈夫卻忙抓住了她,制止她再開口得罪這掌控易家經濟大權的少爺。

  其他在場的婦人聞言,雖覺羞惱,卻沒人敢多說什麼,倒是幾個男人舉袖輕咳,遮掩隱忍的竊笑,幾位姑娘聽了他的猴屁股、狗皮膏藥評論之後,又見男人們忍俊不住的笑,忽然也覺那原本看似正常的妝容很怪,不禁尷尬的紛紛紅了臉,恨不能趕緊回房擦去這一臉的猴屁股妝。

  易遠見了,這才轉過身去,瞧著那坐在主位上的娘,淡淡道:「娘,冬冬知這茶好,方以這法沖泡,讓娘能嘗嘗今年秋茶的甘甜。」

  易氏聞言,卻仍沒伸手,兩手交疊在裙上,沉默著。

  他知,因他不顧她反對,硬娶了冬冬,教她這會兒鐵了心就是要給冬冬難看。

  易遠下顎緊繃,雙手負在身後,冷冷的垂眼瞧著她,道:「還是說,娘覺得李總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以至於今年進的秋茶,品質不夠好?」

  易氏眼一眯,黑眸中燃起一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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