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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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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著,半晌,才道。 「你想知道什麼?」 她說這些,並不是想知道什麼,她只是想放他自由,想說服他和她離婚。可是,當他這麼問,她才發現她其實想知道,想知道關於他的事,關於這個男人的一切。 她閉著淚濕的眼,咬著唇,沒有回答,怕她問了,他會答,怕自己又傻到癡心妄想,可他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是在這城市長大的。三歲的時候,我媽過世了,我爸和人合夥開公司,常常不在家,所以把我丟給外公帶。外公是八極拳的高手,我的武術就是他教的。你呢?三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門裡的女人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他屏氣凝神的等著,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有那麼幾秒,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再理他,然後他聽見她好小聲、好小聲的說。 「我住在美國……」 他松了口氣,緩聲再問:「你爸媽呢?做什麼的?」 她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沒有爸爸,我媽是餐廳的服務生。我七歲的時候,她出車禍死了,我被送到了社福機構。」 七歲還好小。 他心口緊縮著,背靠著門,看著前方牆壁上的壁紙花樣,啞聲再道:「我七歲時很討厭上學,常常蹺課,被外公逮到就得去祖先牌位前蹲半天的馬步,然後得拿牙刷把家裡的廁所洗得亮晶晶的,我從小就很擅長洗廁所,所以你看,你並沒有那麼不瞭解我,我真的很會刷馬桶。」 這話,讓她笑了出來。 那笑,很小聲,十分短促,還帶著一點哽咽,但那是笑。 他閉上眼,深吸口氣,真希望能打破身後這扇該死的門,將她擁在懷中。 那聲笑之後,門裡又安靜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她微弱的語音傳來。 「我很喜歡上學。」她悄聲說:「學校裡有很多書可以看。」 「寄養家庭的人,對你好嗎?」他再問。 她沉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還不錯,但有些時候,我只是個可以領社會補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國中時,我爸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心臟病發死了。當時的鄰居邦叔,幫我付了學費。這一段,我和你說過了。」 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為不想知道太多,因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麼會……你為什麼會用槍?」她知道這裡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麼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後,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裡的人訓練我,教我怎麼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為什麼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藉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後,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裡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聽之下沒有什麼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瞭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咽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顎緊繃的道:「當時委託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掛的,那傢伙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沖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彈全被擋下來了,但因為衝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傢伙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後,委託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為什麼?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氣,舔著乾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後,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後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她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曾經有段日子,她也總是一直看見,第一個被她殺掉的獵人的臉,即便她曾親眼看見那獵人殘殺無數條人命,那也沒有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可後來,為了生存,她被逼得習慣了殺戮,甚至早已不再試圖去算她究竟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而這,或許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棒著門板,她輕撫著那個在門後的男人,瘠啞再問:「你方才開槍,手並沒有抖,你克服它了嗎?」 「那是因為沒有對著人。」他苦笑,老實回答,沒有半點隱瞞。 那麼的不同。 她苦澀的想著,喉頭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變得如此污穢不堪之前,就遇見他。 「十六歲。」她閉著眼,啞聲開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會藏,就是因為在乎,他才會從來不曾提過他在紅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弱點,所以才說謊。可他和她說了,說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的事。 這男人把自己攤開來給她看,給葉懷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棄,她必須讓他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得把這層偽裝撕掉、掀開,讓他看見,真的看清,她的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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