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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桌上的茶冒著煙,久久……

  然後,涼了。

  他盤坐在席上逼毒,回神時,床榻上的人影已無蹤。

  匆忙起身,卻隔著窗櫺見著在庭院月下獨坐的靈兒。

  他走出去,來到她身旁。

  夜涼如水,風吹池中荷蓮搖曳生姿。

  「紅姊說……」她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水池中,皎潔的睡蓮在月下綻放,緩緩道:

  「睡蓮分兩種,一種是子時蓮,一種是午時蓮,子時蓮在子時開花,午時蓮在正午開花,因為是觀賞蓮,所以沒有蓮蓬,不會結蓮子……」

  「是嗎?」他陪她在石上坐下。

  「我愛喝蓮子湯,她跑到山下村子裡學,拿那當獎賞誘惑我,一日不變回原形,就有一碗喝。」她緩慢的說著,像是剛學會說話一般遲緩,語音因清晨時哭過頭而幹啞。

  他牽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聽她訴說。

  「我不會站,變人,光站著腳都會痛,骨頭像是被拆散後再重新組過,我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成天癱在石床上,她老罵我懶骨頭……」

  變人,那過程離他已很久很久,可他仍記得當初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的心一陣抽痛,為她曾受過的苦。

  「她花了一年教我站,又花了一年教我走,她教了我好多好多……」她繼續訴說:「幾乎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陪著我,直到兩百年前,她跟了那男人走。她說她愛他,所以要跟他走,我說我不懂愛是什麼,她摸摸我的頭,笑得好美、好溫柔,說我以後時機到了就會懂……」

  她有些哽咽,喘了口氣:「我……忘了人活不了兩百年,忘了她早該回來找我,她不可能在那之後還丟下我……」

  靈兒抓緊了他的手,心口好痛,淚又從眼角滑落:「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成了妖,我應該早點發覺不對的……」

  「那不是你的錯……」他不忍,將她擁入懷中。

  「我該……早點來找她的……」靈兒埋首他胸膛嗚咽啜泣著。

  月兒緩緩爬過夜空。

  水中蓮,合了。

  許久許久之後,她哭累了,不再飲泣,只是蜷在他懷中,靜靜任他環抱著。

  忽然間,她打了一個嗝,不覺啞聲笑了起來,自嘲道:「你知道嗎?以前我不懂淚是什麼,有人和我說那是傷心的時候才會冒出眼的水,哭一哭,心情就會好點了。可是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傷心,我哭不出來,所以就塗口水在臉上,我以為……那是一個好玩的東西……」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些輕顫,可她仍繼續開。「那不是……對不對?」

  他只覺得胸口一陣緊縮,久久才有辦法開口:「對。」

  她像小動物似的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揪著他衣衫的小手,抓得更緊了。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擁她在懷中,不敢太過用力,怕一不小心,她就會碎了。

  客棧,臨近湘水畔。

  清晨從二樓露臺望出去,朝霧讓四周成了一片白茫。

  「爺……」

  坐在岸邊的男人,聞聲回過神來,才發現靈兒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他沒說什麼,只是又望向前方那看似平靜的江面。

  半晌,才問:「他呢?」

  「在調息逼毒。」靈兒曲膝坐著,看著江水緩緩向北流,水面上偶爾漂過幾片落葉,沿著岸邊打轉著。

  他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眼眶紅腫,不覺道:「怎不去睡?」

  「我睡不著。」她睡不安穩,紅姊的事總在她心頭打轉,所以玄明抱她回房後,躺沒多久又醒了,見他在外頭,才走過來,想說他曾是妖,現在又是人,或許能解她疑惑。

  吸了口氣,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喉嚨啞啞的說:「玄明說,爺前世是蚩尤,爹是山怪,娘是人……」

  他面無表情的,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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