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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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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他說謊成性,為達目的幾乎不擇手段,他被人咒駡過、憎恨過,可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如此羞恥于自己的行為。從來沒有哪一回,他這般想將一個女人擁入懷中,坦承他的無恥,告訴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驚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經太多,多得有些過了頭,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她的經歷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關。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認,這一切,不是為了查案,只是為了滿足他自私、萬惡、該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將她的手擱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他沙啞的開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著他起身,幾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淚望著他。 「晚了,你吃完早點睡。」 他走了,帶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經沒了胃口,她看著他關上了門,心頭仍在狂跳。 她以為他會追問,追問那些悲慘過往,追問她難以啟齒的遭遇,追問她曾經做過的事。 可他沒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力。 緩緩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輕握在身前。 淚,仍懸在眼睫,一顆心無端端的抽疼著,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將門上鎖,脫去外衣,熄了燈,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沒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在那之後她也不曾掉過淚。 那麼多年了,她幾乎以為,她已經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可如今,淚盈在眼。 黑夜裡,她能聽見他在鄰室活動的動靜。 恍惚中,彷佛還能看見他那張粗獷的臉、炯炯的眼。 她閉上眼,感覺熱淚成串滑落。 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 我不會。 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輕輕包圍著她,緩緩融進胸口,滲入心中。 這一夜,淚如泉湧。 我不會……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雙手摩擦著自己粗糙的臉。 這些年,他還以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誰知原來竟有剩。 輕扯著嘴角,他無聲苦笑。 抬起頭來,他看著和她房間相連的牆。 這些天,他明的、暗的觀察著她。 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女人雖然看似冷漠,也不太親近人,還用著幾近鐵腕般的方式在管理應天堂,但她卻意外的有顆柔軟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會帶著藍藍出門去。 一開始,他以為她是去見那位行蹤不明的少爺,但她只是在附近走著,東繞西轉的,然後又兩手空空的回來,他一度以為自己跟蹤她被發現,可沒多久,他便察覺她出門不是為別的,她和人們說她是去散步,只是四處走走,借著清晨涼爽的晨風,醒醒腦。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戶的情況,特意去看。 看誰沒出來打魚,看誰沒起床耕田,看誰沒修整屋子,看誰家沒有炊煙。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著一切,關照著藥堂裡的人。 她認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個人物,甚至曉得對方家裡的情況,她知道誰家的孩子還病著,曉得哪戶的米缸快見底,她清楚哪個人的屋頂在漏水,明瞭究竟有誰需要幫助。 她從不對他們噓寒問暖,可她總是先一步注意到人們的需求,她派人送藥,給人工作,找人幫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軟得像塊嫩豆腐。 他不認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關,可卻也不能否認她有可能會幫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個失蹤的宋應天,真的變得越來越討厭了。 該死! 有些著惱的耙著黑髮,他一手巴著頭,一手撫著整天都在隱隱作痛的腰傷,往後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許,他應該要退出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讓自己置身事外,但這次他很顯然失去了應有的客觀。 他總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來會殺死貓。 一直以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夠小心,總有一天會因為這樣而倒大楣。 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個人都會說謊,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問題的答案,他應該要記取教訓快點脫身,他身上的傷就是證明。 而那個女人,她那雙含淚又無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現在,他還能清楚看見,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會保護你。 狗屎,他從來不曾真正保護過任何人。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很會說謊,十分擅長。 為了和人套話,他說過的謊言足以堆積成山、彙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獄,那給他上萬條舌頭都不夠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這次不是,他說了,才發現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讓任何人傷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動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間,他有種立刻起身逃走……不,離開的衝動。 他不缺錢,至少現在不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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