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白露歌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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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疑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將門半掩,走到桌旁坐下,拿起調羹,逼著自己吃了些。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會食不下嚥,豈料拌著醬菜吃了幾口之後,胃口反而開了,不自覺她放鬆了下來,在那男人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但仍有人聲喧囂。 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火,附近幾家客棧不時有吆喝聲傳來,不過那聲音都在遠處。悅來客棧的掌櫃,知她會來採買,總是替她留著較為僻靜的房間,遠離了街巷。 打來這兒住的第一日,她就不曾將窗打開。 除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嘩,屋子裡始終很安靜,直到他吃飽了,停下了筷,然後問了一個有如晴天霹靂般的問題。 「所以,是誰打了你?」 她在那瞬間,恍若凍結。 這問題,突如其來,如晴天霹靂,劈開了一室沉寂。 沒料到他會忽然丟出這一句,她無法動彈,只覺剎那間,喉頭似又一甜,舌尖彷佛又嘗到了那如生鐵般,又濕又鹹的液....體。 那黑暗的暴力,生生攫住了她。 冷酷堅硬的拳頭、腥臭的酒氣,那從不留情的狠踹,猛然襲來,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有辦法保持鎮定,才有辦法呼吸。 「我沒……」 虛弱的語音才起了頭,他已再次開口打斷她。 「別否認。」他瞧著她:「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失去記憶,如果你真的忘記了,你不會這麼害怕。」 「為什麼……?」一時間,有些慌亂,她舔著乾澀的唇,試圖冷靜下來,卻只聽見自己微弱抖顫的聲音,指責、辯駁:「你怎能——我已經……不記得了……」 她的手在抖,她試圖放下碗,但她抖得是如此厲害,抖得剩下半碗的粥,都要濺了出來。 然後,他握住了她幾乎捧不住碗的小手。 不…… 那只手好熱,像是要燙著了她。 不要…… 她盯著那只大手,想甩開它,但她沒有力氣,恐懼籠罩著她,全身的力氣像是再次被奪走了,如同她的呼吸。 她應該要反抗,她不能讓他控制她,她不要再讓他毆打她,可她的反抗從來只會招來更兇狠的毆打與淩辱。她不能反抗,她必須忍耐,忍一忍就過去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好,等他發過脾氣,等到他累了,自然就會放過她。 她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不在這裡—— 她又僵住了,氣息不再,瞳孔收縮,整個人宛若冰雕。 她的手好冷,幾乎是冰的,那雙原本滿布驚恐的眼,忽然間變得恍惚而疏離,雖然她像是看著他,但卻又不是真的在看他。 好像是在眨眼間,她就已經離了魂,彷佛真正的她,並不在這裡,已經離去。 那模樣,教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中邪一般。 這情況不大對。 「白露姑娘。」輕輕的,他叫喚她的名。 她沒有動,可她還有脈搏,他感覺得到,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個人形的木偶。 輕握著她的手,他小心幫她將碗放到桌上。 她沒有反抗。 「白露。」他再喚一次。 她的眼睫輕顫了一下,也開始呼吸,但還是沒有看他,甚至當他擔憂的傾身時,她也沒有如往常般驚慌的後退。 他試探性的把手放到她眼前,一瞬間,他以為她會閃開,但她沒有。 天啊,她的狀況比他想像的還要差。 他見過和她有同樣遭遇的人,但很少有人,像她一樣嚴重。 受虐越久的人,會變得越麻木;越驕傲的人,越無法忍受那種羞辱。 他知道她在做什麼,不是什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抽走了她的靈魂,是她自己,因為太過害怕,她不讓自己去看,不讓自己去聽,不讓自己去感覺。 為了保護自己,她讓自己變成人偶,逃避著、忍受著那禽獸所做的一切。 難怪宋家的人幾乎不放她一個人,難怪她只靠近那些來學堂習字幫忙的男孩或沒有傷害能力的男人,難怪那些大娘會如此護衛她,難怪她們要讓藍藍跟著她—— 因為當她陷入這種情況,任何人都能對她做任何事,她不會反抗。 他是設計了她,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麼問題,所以欺騙了宋家那些人,他安排自己和她獨處,他知道她狀態不好,她打上車之後就將自己繃得很緊,他知道經過這一整天,她已經接近極限,但他以為還好,他以為她還能承受,以為她會因此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他沒料到她竟會因此崩潰。 六年了。 她被宋應天帶回宋家,已經六年,卻依然被那恐怖的暴力影響著。 剎那間,憤怒和心疼,如排山倒海而來,他費盡了所有心力,才將其壓下。 「白露。」他握著她的手,再次輕喚她的名,要求:「看著我。」 她動也不動的。 他伸手輕觸她的臉,再次要求,雖然不願意,但他這次加了點命令的語氣。 「看著我。」 這一回,她動了,將黑色的眼瞳對準他的眼。 但她還是不在那裡,她只是聽從他的指令,避免遭來更多的拳腳攻擊。 胸中的火,燒得更加猛烈。 該死!她的臉甚至沒有他的巴掌大,他用一根指頭就能將她推倒,如果讓他知道那虐待她的禽獸是誰,他要把那王八蛋的腦袋從脖子上活生生給擰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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