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晏光 > 無病呻吟的年代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琴聲幽幽清揚,歌聲哀怨淒涼。彈琴的這個人,據說,思念的人在遠方。我仔細看著她,長髮烏亮,半掩著臉,曖昧的燈影下,彌漫著一股悽楚寂寞的味道。

  我闖入,完全是無意中。

  這家鋼琴酒吧是木木的一個表叔開的,臨時缺少人手,木木就把我抓來充當小廝,她自己則和男朋友躲混在角落。

  顧客三三兩兩,有的一個族群,縱聲高談著我陌生的想像,諸如奧運、網球四大公開賽、NBA職業籃賽;倫巴、恰恰、黏巴達;霄諾、富豪、潘迪和愛快;還有什麼杜伯納犬、伯勞鳥和北美灰狼;以及什麼日蝕、溫室效應混帶著南美巴西亞馬遜熱帶雨林。有的一人獨自喝著悶酒,面壁參禪,時而咕嚕著一兩句口齒不清的呢喃。還有的歪傾斜靠,拿著灑杯搖搖晃晃,一個桌枱乾杯到另一個桌枱。更有那一身雅痞假像的,拿著酒杯的手曲張著漂亮的弧度,意態瀟灑,像是極度欣賞著悠揚的琴聲,美麗的嗓音和潤喉的酒汁。

  我一邊擦拭著酒杯,一邊不住地觀察這些有趣的生態。

  「還習慣吧?」調酒師小陳親切地問候,跟著遞給我一杯「紅粉佳人」。「嘗嘗看,味道還不錯,我的技術可不是蓋的。」他笑笑地說,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開始,木木為我介紹時,鄭重說他是此店第一金字招牌,不少客人,尤其是女客人,都沖著他的調酒技術而來。他謙笑著說:

  「不要亂扣我高帽戴,我不過是一個小酒保。」

  「少謙虛了,」木木手一揮,「誰不知道你小陳調的酒,火候、味道都是一等一的!我表叔還說要把你簽下來,怕你跑!」

  我嘗了一口「紅粉佳人」。小陳的調酒技術絕對沒話說,那滋味,爽而不膩,甘醇又清涼,沒有幾分功力,還真調不出來。雖然是比起果汁差不多的東西,我還是覺得,木木的話沒有誇張,小陳的技術的確好。我迭聲稱讚,小陳微笑著,不在意地甩一甩垂落在額前的頭髮,隱隱有種蠱惑魔魅的味道。

  吧枱邊圍坐著幾個顧客,大都沉默地啜著手中的酒液,偶爾轉頭四處張望看看。

  酒吧中這些人,一點也沒有買醉的落拓頹喪,看樣子都是些都市白領,大概幻想浪漫,偶爾買個微醺的夜晚。

  鋼琴酒吧算是這年代新興時髦的行業,雖說時代不停在變,俱樂部、KTV這些場所也許更觀鬧,可是手持著晶亮明晃的酒杯,坐踏著高腳背椅,聽著悠揚的琴聲浮晃在空氣中的娉婷,又完全是一副說不出滋味的電影意象。

  這氣氛,我想,有點墮落和頹喪。可是如果心情不同,意義就不一樣。寂寞的女郎,叫一杯湯尼琴,酒入愁腸,也許一番纏綿的際遇就這麼展開。酒吧中,這種現象似乎屢見不鮮,如果說是墮落罪惡,也許吧!反正這本來就是個買醉的夜晚,無須背負太多道德的負擔,說不定反而成就一椿姻緣——天知道到底會變成什麼樣!才一個晚上,沒想到我竟產生這麼多胡思亂想!

  小陳的眼光一直跟著琴師黑髮飄揚的方向轉。琴聲這時已經轉為略帶輕鬆愉快的How Deep is Your Love,歌聲沒有跟著悠揚,清昂的旋律滑潤過每顆意識混沌的腦袋,整個酒吧沸騰著一種恣意興奮,這氣氛,令人忍不住地想要談情說愛。

  小陳看著,停下手中的工作,突然說:「唉!真是漂亮!」

  「啊!什麼?」小陳莫測高深的,怪怪的。

  他輕輕微笑,倚著吧枱說:「你有沒有看到彈琴的女孩?」

  「嗯。」

  小陳的眼睛露出了一股夢似的波光。

  「很美吧?」小陳對著空氣癡迷地說:「氣質柔和又高貴,剛來的時候,男朋友天天坐在角落裡守候著,兩個人甜甜蜜蜜的臉上盡是笑容。前些日子聽說男的出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跟著去。本來就很文靜了,現在更不愛說話,彈的曲子也老是些憂怨傷感的旋律——」

  有人點酒,小陳熟練地倒酒調配,遞放在吧枱上。然後擦拭掉留印在吧枱上的一圈酒漬印子,轉頭接著說:

  「真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孩腦袋瓜在想什麼!只是暫時分開,又不是失戀,怎麼會這麼不快樂!」

  「你怎麼知道不是失戀了?」我說,一邊把清洗好、擦乾淨的高腳杯擺進櫃子裡。

  「不會吧?」小陳懷疑地看著燈光掩映下的女孩。「這麼漂亮的女孩,誰捨得拋棄——」像是驚覺說錯話,連忙止住口。

  我微微一笑,跟著把眼光投向鋼琴台。光影幽邈,煙霧彌漫,隨著樂聲律動張揚的黑髮,分明訴說著一股濃烈的思念情愁。

  「就算是失戀吧!」小陳的聲音又響起,口氣有一絲惋惜:「也犯不著這麼折磨自己。好男人多的是,像我就是,何必這麼樣作賤自己——」

  「所以我說你不懂!」木木打角落冒出來,一邊說還一邊跟男朋友揮手:「給我一杯啤酒,冰塊放多一點——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愛纏綿。」

  小陳倒了一杯啤酒給它,加入了幾塊冰塊,木木跟著又挾了幾塊丟入杯中。

  「曾經滄海難為水!哈!」小陳搖搖頭:「只有你們這些小女生才會中這種毒,相信這種種話!曾經滄海難為水?哈!這年頭誰還會死守著這種虛無量渺的戀愛?」

  「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全是性欲的動物!」木木瞪著眼,口無遮攔的。

  她和小陳算很熟了,大概以前曾為此事辯論過,是以此時說來,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唐突失態。

  「小姐,」小陳倚著吧枱,手托著下巴,有趣地看著她:「你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問,那個人戀愛只是用嘴巴談的!『靈肉合一』你懂不懂?滿街都是寂寞的男女——旁的不說,光是今晚吧裡這些男女,就不曉得有幾對是露水鴛鴦。曾經滄海難為水?哈!你未免太天真了吧!」

  這話一出口,我也不禁臉紅。小陳說的那麼自然,全然不當一回事,好像這種情形是家常便飯。他看來正正經經的,沒有一絲浮袴,沒想到三兩句話出口,完全令人無法招架。

  「所以你跟那票妖女,同居過一個又一個,沒一個真情真意。心靈感受你懂不懂?美在雙目凝眸中。你說,你接受過這種眼波嗎?光是做愛有個屁用!心裡卻寂寞得要死,老是沒個安排處!」木木絲毫不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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