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晏光 > 愛情以外的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不快樂的遊魂。」

  「沒有。」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否認著,但也只像屋裡曖昧的黝黑,說服不了心存懷疑的檢視。沒辦法,只要一觸及有關媽咪的種種,我總會剝落太多的心事。也許我是真的不快樂,可是如今對於媽咪,我真的、真的再沒有什麼不平與怨尤。

  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的,活在自己的孤獨落寞中,把生活圍成剩下自己的圓圈,各自飄蕩在兩個泡泡裡。

  可是媽咪終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媽咪優雅高貴的面具下,原來有著一顆和我一樣寂寞薄弱的心,我們彼此原本都是需要對方的溫熱。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著那種失落的虛空感,而媽咪對我也不再是一句無言的代名詞。

  我轉頭面向米俊寬,染著一抹釋然的微笑:「我媽咪要結婚了,梁志雲等了她好幾年,現在他們人在歐洲採辦婚禮要用的物品。至於我,遊魂一個倒是真的,成天東晃西蕩的,自在得很,快樂似神仙。不過大概有時太悠閒了,只好遊晃到這裡棲息了。」

  米俊寬依然雙手抱胸,在黝暗的夜裡審視著我。靜默了幾秒鐘後,他低歎一聲,打開燈說:「好了,快樂神仙,洗澡去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進浴室掩上門。

  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風,拂著疏星幾點。圓月的光華,暈漾了一地的靜寂。

  我打濕了臉,仰起頭,卻見小窗向著清空洞開了一方宇宙,清風流瀉處,明月正姿意地窺探。我對夜空笑了笑,悄悄關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視線隔在窗外,月光卻透過朦朧的水晶,銀色的光華溫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許是月色太美好的緣故,牽動了我入夢的波心,從浴室出來後,我就呵欠連連。我撲上床,躲進被中,渴睡的眼,盡是一片迷蒙。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無助地張望。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米俊寬呢?

  夜寒沁身,我感覺一點微涼,就圍著薄被,裸腳踩入冰涼的地板,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險些跌側。低頭一看,啞然失笑起來。我忘了我穿著米俊寬的睡衣,衣服寬寬大大的,整個人根本是被包在當中,走起路來麻煩又累贅。

  我轉入客廳,廳中燈火通明,米俊寬半躺在沙發上,跟前攤開著一本書。我靠近他身旁,蜷曲著身子問:「幾點了?」

  他合上書,瞥一眼腕表說:「一點。怎麼跑出來了?」

  我沒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再進去睡吧!」他說。

  我只是笑,窩在沙發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後又翻開書本。我靠著他,雙眼又逐漸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睜又閉的,那種想睡又極力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極了。

  實在是撐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說:「睡了好嗎?」

  他對我耐性的微笑:「困了就先去睡。乖,聽話!」

  「不要!」我低下頭,幾乎是任性的:「你不進去睡覺,我也不睡。」

  米俊寬是個體貼的人,對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頭髮,擁著我沒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夠我們各據一方稱霸,我偏生緊賴著米俊寬,蜷曲在他的雙臂中。他輕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哄著我入睡,我覺得睡意朦朧,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裡嘟嚷著,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輕柔像催眠曲一般:「乖,我在這裡陪你,好好睡吧!」

  我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遁入夢鄉。

  七月大考後,接下來的日子,晴空湛青如洗。米俊寬辭去教職,兩人如閑雲野鶴,天天徘徊徜徉在山水綠野之間,過著快樂逍遙的神仙歲月。

  我完全不去想聯考的事。世事一場大夢,人世幾度秋涼。我只求在夢醒之際,能夠無悔無歎!

  在這些仲夏夜裡,媽咪有時會和我談起往事塵埃,談起有著陽光朗笑的爹地。記憶被如此攪散撥碎以後,才發現,我們母女混和了這共同酸暖溫甜的過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媽咪終於要出嫁了。

  媽咪出嫁這一天,杜家的人全都到了。滿屋溢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各種歡樂愉悅的心情在四處沸騰起來。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同坐在客廳,彼此安慰地笑著。媽咪是他們最疼愛的媳婦,如今有了幸福的歸宿,他們莫不以嫁女兒的心情,含淚帶笑地看著她披上白紗,為她祝福。

  大伯母和二伯母忙裡忙外的,好像新嫁的是自己一般。也難怪!杜家此後唯她們倆的天下,一向耀眼如珍珠的媽咪,從此以後再也礙不到她們。

  小孩們則呱呱噪噪的,為本已熱烈的空氣,更增幾分沸騰的態度。相形之下,我無所是事,倒像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悄悄離開客廳,進入媽咪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媽咪一身雪白,如霧似的輕柔,端坐在梳妝枱前,鏡子裡映照出她美麗、溢滿幸福光采的容顏。

  我走近她,蹲在她身前,仰著頭,執起她的手,合握在掌心裡。

  「媽咪,你好美。」我喃喃低語。

  媽咪舉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眼裡閃著一種溫柔的關愛。「你不會怪媽咪吧?」

  我搖頭。「我希望你幸福。」

  媽咪露出釋然的微笑,不再多說什麼。意在不言中啊!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一色一樣的。

  樓下鞭炮聲放肆地響起,迎親的禮車已然到臨了。我立起身,再笑看一眼媽咪,轉身離開房間,走入前廳的喧嘩紛鬧中。

  梁志雲不負媽咪選擇托負終身的人,染滿金陽瑰麗的燦光,閃著一身主角的光采,儼然古書裡才狀俱美的偉男子。當他輕輕挽著媽咪的手,而媽咪抬頭深情地注視著他時,我想,所有的不解與迷惑都有了答案。

  人世間,堪不破的唯情字這條路。因為是有情生,便會感動於大千世界的花紅柳綠。情關難破,生世的輪回,就因於記憶對這人世的不忘情。雖然夢與時間的交錯裡,存在著依舊是不解的謎,可是我想,情之所生處,乃心之所動處。因為有情,所以心動;也由於心動了,所以生了情。

  原來總該處,不過情意這一字。

  我站在窗邊,看著梁志雲溫柔地攙扶媽咪坐入禮車內。所有的人都跟著下去了,方才的熱鬧喧嘩,一下子冷清得叫人不堪。哈!我對自己笑一笑,去他的傷感!但願從今而後,是一番新天新地——

  我慢慢地走入陽光中,米俊寬迎面而來,和我的影子成行並排。我們手挽手,說不盡的柔情和蜜意,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金光燦燦,彷佛在昭示我的未來。我輕輕又對他說:「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他朗聲地笑了,笑容和陽光一樣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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