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晏光 > 愛情以外的日子 | 上頁 下頁


  「媽咪,等你回來再說好不好?」我打斷她的話。老實說,我對這個親戚不親戚的,實在沒多大興趣。

  媽咪無可奈何:「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看書了。我留七千塊在抽屜,你自己看著用。外公那兒,有時間多去走走,還有爺爺那裡也別忘了。要記得吃飯,你那個胃啊,稍一不注意就全是毛病。」

  我看著媽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的胃一直不好,從沒有看她表示過什麼,現在,她這樣說,又算什麼呢?我不是說我媽咪不關心我,或忽視我,而是……而是,媽咪的形象一直那麼優雅、高貴、迷人,十足的貴夫人形象。從我有記憶以來,會抱我、親我、膩我,叫我小嘟嘟的,一直是爹地;會叫我小心不要跌倒,拍拍我心口笑說「不怕」的,也是爹地。而媽咪,偶爾不小心摸到她的裙角,我都擔心會把她美麗的衣裳弄髒。媽咪總是很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絕對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也因這樣的「信任」,她從來不擔心我是否吃飽了、睡暖了、穿夠了!

  媽咪絕對是社交界光芒四射的名媛,絕對是商場上能力十足的女強人。可是,母親的形象,在我心裡卻淡薄得可憐。

  媽咪對我一直是淡淡的,不像我在小說、電影中看到的,那種熱濃郁的母愛。爹地死得早,我也就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和媽咪反倒和陌生人一樣地。

  而現在,面對媽咪這樣露骨的關懷,我反倒覺得局促不安,不知說什麼好。

  媽咪看我沒有反應,將門輕輕帶上,離開房間。我將枱燈扳高,盯著刺亮的燈泡;良久,頭昏目眩起來。

  一直到我上床睡覺了,只要一合上眼,伏在眼瞼下黑暗的角落,那些金星亂射的流光,便張牙舞爪的飛撞上來。

  星期三下午是覺得最舒坦的時光。連著兩堂的體育課,鬱悶的心情被驅散了不少。

  其實我的體育是一等一的差;我喜歡的,不過是趁著活動展開的混亂之際,偷空在空曠的操場四處野遊。反正在升學為主的前提下,大家都沒有把體育活動看得太認真。甚至連體育老師——我看啊!他自己都快跑不動了。這樣說,也許太誇張了。老賴雖然年逾五十,看起來其實還是強壯硬朗得很;只不過不知為什麼,學校一些體育老師,全是些老弱殘兵,每每看見他們帶著學生四處奔跑時,都暗替他們捏把冷汗,深怕他們一不小心,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嗚呼哀哉。

  在操場野遊,實際上並不是那麼有趣的。而我貪圖的,不過是在正常的體制下,一些脫軌的快感。奔馳在操場上,那種偶爾一點放肆的心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正值燦爛的年華,美麗的青春歲月。

  學校是呈ㄇ字型的建築,樓高五層。左邊是各實驗教室、烹飪教室、軍訓護理教室、福利社和體育館的組合;右邊則是音樂、美術教室、圖書室、閱讀展覽室交錯參雜著。正中間巍麗的建築,則含括了校長室、各級辦公室,和各年級各班的教室。那凹洞的一大塊空白,就是我們可愛的操場,大得一如撒哈拉沙漠。而缺口處的左下角,忠實的校工老愛有事沒事就在那門口附近梭巡。向右延伸過去成一直線,則是一排不及我胸膛高的圍牆,正好讓我趴在上面,覺得很舒服。

  說起那圍牆,真叫人覺得好笑。防止我們逃學?「拜託!矮得跟土墩一樣,我腳一跨就過去了!」阿花說得倒不算誇張,對我們這些沒什麼形象、又不顧斯文的人來說,這道牆,實在突兀得有些可笑。那麼,圍著只是好看的?但又不太像。牆的顏色保持著水泥最始的本色,加上風吹日曬,歲月的刻痕,斑駁脫落得令人不忍猝睹。

  「活脫像長膿生瘡,被剝了皮毛的老鼠。」

  阿花儘管誇張,這比喻,我還覺得真貼切,雖然有一點噁心。

  那麼,圍這道牆,為的是什麼?

  「我看,八成是怕我們一不小心,給車撞死。你看!這外面是紅磚道,再過去就是馬路了。有道是,馬路如虎口,我們這些嫩羊,可經不起一、兩次的摧殘。」小麥雖然沉靜,顛起來可和阿花不相上下。我雖然覺得她的說詞漏洞百出,可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解釋。

  學校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依山建築而成,山坡平緩,才幸運得能有那麼一大片的操場。這圍牆,正對操場,依牆而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風凜凜之感。

  不過,趴在上頭會更舒服。如果倒轉過身,背靠著牆,將頭枕靠在上面,雙手橫向橕開,搭在圍牆上,仰望浮雲,聽任和風吹拂撥弄——唉!那真是人間天堂。

  像現在,我就是處在這樣的仙境中,小麥和阿花則在兩旁,一個頭襯著雙臂,注視牆外的車水馬龍;一個雙手抱胸,背抵住圍牆,看著操場上的同學尖叫嘶喊。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願意講話;可是兩人都不出聲,倒讓我覺得反常。往常這時候,她們兩人老喋喋不休,煩都煩死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立直了身,轉頭向阿花:「怎麼了?都不說話!」

  阿花歎口氣,回過身,面向操場。

  嘿!還是不說話。

  「小麥?」

  「也沒什麼。」小麥變換一下姿勢,將手放在腰帶上:「上星期六去看電影,和王大意見不合。王大說了句「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阿花一氣,將冰淇淋甩在他臉上,就這麼砸了。」

  「原來如此!怎麼沒人跟我講?」我問。

  「打電話給你,老沒人接聽,到了學校,你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怪她們。媽咪禮拜天提早到南部後,我就把電話關掉,鈴聲怎麼響都礙不到我的耳朵。到了學校,看見勞勃瑞福,星期六下午的事不斷擾亂我的心。這事,我又不好對她們說,難怪她們看我一副心神不寧的糗樣。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我看著小麥,小麥雙手一攤,一副沒轍的樣子。

  我沉吟了一會,然後問阿花:「你向他道歉了嗎?」

  阿花搖頭。

  「電話?」

  又搖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你不對,你一定要先向他道歉,除非你真的不甩他了。否則,指望他先跟你道歉,也許可能,不過機會很渺茫。意氣用事,搞不好你們就這樣冷淡成真,永成陌路了。」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很奇怪。奇怪自己怎麼這麼冷靜,這麼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十七歲懵懂無知的少女。

  早熟嗎?大概吧!我討厭這個字眼。這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成長,我寧願無知一點,蠢得像一般正常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在媽咪眼中,我一向自律又自愛,在小麥、阿花眼中,我既堅強又可依賴。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有人可以讓我撒嬌使賴,像對爹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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