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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史考特事件過後,日子在嘉伯忙碌的商旅中飛逝而過,我才發現他真的有忙不完的公事,除了家族內外大小的糾紛要解決外,羊群的經營、古宅的維修計劃、觀光局想查看由古堡改建而成的飯店的瑣事、大額的價稅、房屋稅,及佔據他大半時間的格蘭斯特企業等,雖然不用由他親自出面,但光是看到一疊疊由傳真機遞出的報告文件,我就快暈頭轉向了。

  因為我自告奮勇地幫他將文件歸檔,儼然成為他的私人秘書,大概他也覺得讓我有事做,總比成天想著回去教書得好,也就沒有阻止我。

  秋天時,我硬是要跟著嘉伯隨他到歐洲各國勘察市場動向,從這國飛到那國,又搭火車,又搭船,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巴黎、阿姆斯特丹、米蘭、威尼斯,來回奔走。

  但唯一不變的事是,嘉伯的傳真機好像永遠有吐不完的白紙。

  我們由瑞典取道蘇格蘭,在愛丁堡的古堡飯店住了三天,由嘉伯充當導遊,親自開車載我遊覽名勝古跡。

  嘉伯終於帶我回荊樹莊園了!它地處斯堪地半島上,是個遠離塵囂與汙柒的世外桃源。

  此時正值臘月初,銀霜滿地,起伏的山巒橫躺在蕪矌的高原上,像條沉睡的巨龍,龍背上像是被天工灑上了一層薄薄的糖霜,乍看之下甚是可愛。

  莉樹莊園內的建築物是幢中古世紀的古堡,有城垛與圓塔臨空高踞,此堡不但有內外城廓,還有深邃的護城河,河上飄著層層薄冰。

  堡內住了三個可愛的巫婆,其中兩位當然是嘉伯愛逗嘴、愛攻擊對方的雙胞胎姑婆,我發現兩位姑婆雖然受過嚴厲的舊式禮教訓練,但卻是標準的話匣子,言談既「諷」趣又風趣。她們喜歡趁嘉伯轉過背後才偷偷地跟我揭發他的荒唐史,並如數家珍似地從樓下的廚房一直叨念到樓上的客房。

  而另一位和藹可親的巫婆就是蜜莉,我已知道她真正的身分,但除了當她是嘉伯的奶媽直呼其名外,我別無他法。

  她似乎對這樣的關係不以為忤,甚至不在乎。我時常納悶,難道她不曾企望周聽到自己的兒子喚她一聲「母親」嗎?這時我不禁又想起了喜鵲報夏喜的童謠「七是為了一個秘密:永遠不能說。」

  直到第五天,嘉伯因為牧場的排水系統需要改裝,出外約談牧場總監時,她獨自來到我們的臥房來見我。

  她跟我訴說著昔日的光景。保琳與她年紀相當,情同姐妹,時常為著如何使她們可愛的姅天使快樂而絞盡腦汁,她們也都景仰著嘉伯的生父,但卻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沒有人肯踰越禮教,敢跨雷池一步,因為他們得來不易的安逸生活是經不起醜聞的撞擊,就算公開了她與公爵實存名亡的夫妻身分,也不能改變嘉伯一出世就是私生子的事實,反而會再次扼殺保琳的生存意志。

  蜜莉出身於貧民窟,早年的生活是苦不堪言。突然之間,有位貴人出現,表示願意提供舒適安逸的生活,條件是給他一個兒子,而她必須躲得遠遠的。走投無路的她以為這樣子賣身也比陷人娼寮強十倍,於是就點頭允諾。

  本來老公爵的打算是只要小孩,結婚是最後萬不得已之計,因為那樣起碼可以讓嘉伯法定繼承頭銜與袓產,不被庫克剝奪。但是保琳的事使一切都改變了,原來以為得永遠失去嘉伯而沮喪的蜜莉,卻可再次和嘉伯相聚,甚至看著他成長,即使只做個奶媽,她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我們在莉樹莊待了一個禮拜,臨走時,嘉伯正猶豫著要叫她「母親」時,她卻順口按著他末完成的話:「你母親的忌日快到了,屆時別忘記回來在她墳上放束鮮花。」

  我感動萬分!她是怎樣的女人?可以忍受這樣的痛楚:永遠也不願聽到自己的兒子喚她一聲娘,那必定是心如刀割般的難受,而她還是挨下來了。

  我們的兒子挑了一個惱人的時候降臨人世,聖誕夜。

  這一天雖然熱鬧,但是對要上醫院的我就很不便,儘管如此,醫生還是順應嘉伯的請求,拋下大餐,火速地趕到醫院為我接生。

  我的第一胎很不順利,比預產期晚了兩周,本以為可以自然分娩的我,在忍著十六小時的持續陣痛後,還是得為他挨刀子。小嘉伯一出生就擁有三千九百公克的噸位,所以一個現代女人分娩時可能會有的兩種痛楚,我皆嘗到了個中滋味。很慶倖自己不是活在一百年前,否則死於難產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有很多人來探望我,其中兩位是男爵夫人及艾靈頓男爵,他們興奮得像老頑童似地,看著揮舞著有勁拳頭的小嘉伯,一邊驚歎並讚美造物主,一邊直念「他」多像嘉伯小時候。拜嘉伯與小嘉伯之賜,激起男爵夫人愛屋及烏的天性,她終於認同我了。

  產後六個月,是我丈夫最不能平衡的歲月。

  所有人的目光在瞬間都轉注到小嘉伯身上也就罷了,最悲哀的是,偏偏兒子要跟他老子過不去。

  每每嘉伯想跟我纏綿時,小嘉伯會沒來由的放聲疾哭,我就得起身為他換尿片、餵奶,這可傷透腦筋了。終於有一回,娃娃又使性子時,嘉伯堅持不讓我到隔壁。

  「讓那混小子餓上一頓,免得他養成予取予求的習慣!」

  結果娃娃哭了一陣就安穩一覺到天明,爾後就漸漸養成了定時的習慣。看樣子,嘉伯誤打正著,儼然有模有樣的成了賽兒專家。

  小嘉伯活潑好動,見人討喜,一副善良小天使的模樣,但對初為人母的我而言,不啻小古靈精怪。當他對我要脾氣,並且嚎啕大哭地扔擲玩具時,我就拿他沒辦法,往往跟他一起哭到嘉伯開完會回家後,才得以解除我的困境。

  我們的生活雖平平穩穩,嘉伯免不了會對我擺出驕縱的少爺架子,強迫我順應他的意見,但都被我有技巧的解決掉了,畢竟他不會像小嘉伯那樣蠻橫不講理地扯喉大嚎。

  我總是會想起我的父親,甫自母親過世後,他辭去教職工作,做個流浪的詩人,行蹤飄忽不定,而最近我常常在嘉伯懷中哭訴那段香港的童年往事。

  九月中旬,嘉伯告訴找他要出遠門,我不疑有他,只是依依不捨的跟他道別。

  三天后,他在一個月圓夜回到倫敦,丁勒載我和小嘉伯到希索機場接機。當他跨出海關時,我興奮地高舉小嘉伯,直到瞥見嘉伯身後的人影時,我激動得無法抑住兩行淚。

  他已幡然改觀,才五十三歲的他頂著滿頭的灰發,下巴留了個山羊胡,依然修長的身子在改良過的袍子下,更顯得輕瘦。

  他,就像只孤雁,一生只求一個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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