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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富凱:

  久未奉秉,距上回提筆已隔整月,茲因公事繁瑣,不能屢屢提筆回復音訊,還請見諒。

  十一月中旬了!秋聲已竭,滿坡銀蘆荻花隨風迎揚,霎轉就要入冬了。庭院裡,隕擇高登,黃枝橫陳,清掃不盡。夤夜時分,乾枯枝椏的倒影反照在臥室的窗上,被肆虐冷風追得搖撼不止,沒得一刻歇息。心情好時,我能當是老天爺在我們的窗鏡上耍傀儡戲,演出一場驚狂記:心情鬱悶時,就慘了!因為那種陰風颼颼然、如金兵怒吼的詭譎氣氛,教我半夜窩進被裡,都還直打哆嗦。尤其夜重霧冷時分,無時無刻不衷心冀望你能隨身在側,即使能在夢裡見到你都強過白天的思念。

  很抱歉,得讓你失望了!去瑞士度假一事,我還是得再三仔細考慮,沒拿定主意前不敢告訴你結果,以防令你大失所望。

  你寄來的迷你晚宴服及翡翠項鍊業已收到,不過至今沒機會穿戴,也就無法將照片寄給你。(收到禮物的感覺很好,但是你的薪水夠花嗎?瑞士物價高昂,就你撙節開支為我購置奢侈品,衣服穿在身上教我心不安。)

  你在第二十三封信上提到(瞧!我將你的每封信都做了編號),若下回再有無聊男子送花給我,直接丟進垃圾筒裡。這一計雖不厚道,但既然是夫命,我豈敢不從?日後,就遵照你的意思做了。

  第二十五封信上說,你也開始翻看詩經了,這消息令我高興得不得了。雖然你的本性純厚,自然是不需再去叨念你,但我擔心的事,是你和那個暴君總經理廝混久後,行為舉止變得和他一樣放浪形骸就糟了。

  所以記下兩篇詩文,一首《盧令》送給你,另一首《相鼠》譬之于暴君,以為警惕作用。

  詩一《盧令》

  盧令令,其人美且仁。
  盧重環,其人美且鬈。
  盧重梅,其人美且緦。

  (詩經齊風)

  詩二《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詩經庸風)

  安康!

  妻敷陽月於鵲園

  李富凱收起了信,一顆心直往下沉。雖然羅敷不常回信給他,但是他總能從字裡行間品味出她真情流露的感情,恂恂真摯而不做作,他肯定羅敷也想念他。但是為何每當他提出要她來這兒相聚時,總是得到「不」的答案?安先生那兒他早已打過照面,根本不成問題,公事忙也都是推託的藉口,只要她應一句「好」,他甚至派專機接送都在所不惜,不過就怕拆穿西洋鏡罷了。

  她的每封長信好像都有一個主題,像是意有所指要暗示他什麼。尤其是《相鼠》這篇詩給他的打擊最大,原來他在羅敷心中的形象已到了這般可憎的地步,看來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因為她在不知不覺中已要他這個親夫「胡不遄死」──何不速速死去!

  十二月。

  「惠芬!麻煩你儘快通知克霖上來一趟。」

  李富凱急躁慌張的聲調教惠芬猛抬頭,只見他下頷緊繃,手拍著一封藍色信紙,雙掌撐在桌緣上,嚴峻的輪廓與線條是這三個月來末曾流露的表情。

  三分鐘內,克霖、惠芬及他三人已靠在偌大的辦公桌前,研究著他甫接收的詩文。只有詩,連稱謂語、正文署名都省了,最教他痛心的是,她連一句心話都不肯吐了。他不耐煩的點上了這一季以來第一支雪茄,抽了起來。

  克霖大聲地將詩念出: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克霖頓了一下,遲疑地低喃:「咦!奇怪,這首《綢繆》明明是有三個段落,怎麼獨缺一段?」

  「是啊!第一段是做妻子的對丈夫所吐露的情話,第二段是夫婦兩人間互訴衷情。這裡獨缺第三段,看來應該不是漏抄的結果,可能是要人去揣摩吧?」惠芬才說完話,克霖和她半天不語,只是抬起狐疑的眼瞄向李富凱。

  而他則是鬱悶地將詩經注解往桌上一擲,大手順了一下頭髮,然後雙手交疊顎下,才說:「第三段是『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克霖將注釋譯本拿過來翻看,隨口道:「這好啊!是丈夫稱讚妻子又美又嬌的一段,有什麼不好的?怎麼你反而一副落落寡歡的臉色呢?」

  「不對!一定還有別的意思!」他重重地撚熄煙頭,驀然起身。他心底一直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覺,以羅敷古靈精怪的個性看來,絕不是單單地要他稱讚她美,一定還有弦外之音,「不!再查查這個『粲』字,除了美以外,還有沒有別的解釋。」

  「我下去拿字典上來。」克霖說著奔向門去。

  李富凱憂心忡忡地盯著羅敷的字,來回思索玩味,忍不住就拿起話筒打了電話:「請轉參石重機人事羅小姐。」他耐心的聽著音樂,當音樂倏地停止,羅敷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時,他急忙應道:「小敷!」

  線上另一端的人悶不作聲,隔了三秒,便是「喀」一聲切了電話線。

  他呆愣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過了十秒,恢復鎖定後,便請惠芬再幫他接上線,結果當惠芬將話筒傳給他,才說了一個字,又是「喀」的一聲斷了線。他慢慢地將聽筒放回原位,力持鎮定地拿起書箋。

  這一季來,他已將詩文背得滾瓜爛熟,彷佛被人用刀刻在心坎裡似的。這回一瞧再瞧後,心境完全不同,當真見山不是山了。

  很明顯地,原來第一首《雄雉》的本意,雖是妻子藉詩來傳遞自己對丈夫的愛意,及殷殷切切的牽掛,現在他倒認為是羅敷在暗損他缺德,甚至是一雙驕傲的公雞。

  第二首《蔣仲子》警告他勿拈花惹草,而對於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第三首《盧令》是由狗來影射狗主的品行高潔。當初他讀起來就有一點摸不著頭緒,因為羅敷竟藉著一隻家犬(盧)的美來反映他的憨厚德行。他根本就沒養過狗,可見那些她大大褒獎的美德令譽都是嘲諷。

  而羅敷更是毫不隱瞞地籍《相鼠》這首請來表達她對暴君總經理的鄙視。所以,面對現實後,他確定每首詩的用意都是在指桑駡槐。

  她知道了!

  天老爺!她知道了!而且一定早在他出國前就發現了。他被愛沖昏頭,竟昏昏然沒察覺出羅敷的改變,及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的原因。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不加思索地拎起外套及公事包,掏出兩串鑰匙遞給惠芬,「惠芬,我得趕回臺灣一趟,我房子的鑰匙先交給你保管,克霖若是要保時捷,叫他自己拿鑰匙,隨他開到哪裡都無所謂。」

  「frank,你不等克霖上來嗎?」惠芬對著正奔向大門的李富凱問著。

  「不了,我大概知道我老婆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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