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雅 > 藏心男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他平心靜氣道來,不帶有絲毫激動。「我九歲時曾任性、不聽話的跑到新店老家後山腰玩耍,不慎被蛇咬傷腳踝。我哭得不敢動,直喊自己被毒蛇咬到快要死掉了。他連想都沒想,就胡亂照著書上說的方式要用嘴把血吸出來。我告訴他,他有蛀牙,吸了就會死翹翹。他說若沒把我救活,老爸、老媽也會把他打個半死;等到送醫診療後,才知道那蛇根本沒毒,虛驚一場罷了。但是老爸很生氣,大發雷霆的要追究原委。我沒勇氣承認就哭了出來,結果是富榮一肩擔了下來。老爸揮了十次竹藤才饒了富榮,他連一句怨都沒吭。」

  「我為了那次的懦弱之舉,愧疚、不安了好久,直到一個禮拜後,才鼓足勇氣跟父親認錯。老爸沒打我,卻說:『你已經受到教訓了,我揮鞭的時候你也在場,打了你哥哥也等於打了你。認錯是件好事,但若沒及時行動而錯過了時機,有時是無法將已鑄成的錯誤彌補過來的。我打你哥哥,是因為他沒搞清楚情況,不分青紅皂白、不自量力便要救你,如果咬傷你的不是小青蛇而是條青竹絲的話,你們兄弟倆早送命了。他沒做錯,卻袒護你,這不是真勇。我要你們互助、互敬、互愛,而不願見你們互相遮掩對方的過錯。』」

  「我才瞭解,老爸一直都知道富榮是清白的,但還是揍了他。像這種情形,不勝枚舉。我知道富榮也是愛我的,只是他沒法熬過、忘記心靈的空虛,他身旁的人不是為了討好、諂媚他,便是心懷不軌等著看好戲。他愛我,卻也恨我,那是一種矛盾的糾纏心理。」

  「他臨終前我不在他身側,等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我卻到得太晚了。老媽早我一步到醫院,紅著眼告訴我,富榮唯一的一句話是『原諒我,凱凱!』。」

  「所以你們都沒愛上我,你們是彼此的依戀著對方。」丁璦玫很理智的告訴他。

  「很抱歉,」他懊悔的說:「我以為我那時候是愛著你的,但回想起來,除了迷戀外,也許想藉既成事實,好讓富榮心死。」

  丁璦玫動容地紅了眼。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曾是那麼驕傲與自滿,但最吸引人的時刻卻是在認錯的這一刹那。儘管他從沒愛上自己,她卻一點都不後悔自己所付出的愛與擔憂,即使註定永遠無法得到回報。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不愛一個人時更是勉強不來的。

  她抽回手,從皮包內拿出一隻信封裝,平放在桌上,順勢推過去。「這是富榮留給我的遺產,我留著只是觸景傷情罷了。」

  他沒伸出手,只是抽著煙,任那信封袋靜躺在桌面上。「你還是留著吧!它們還值不少錢,日後有急用時,你可以拋售應急。」

  她還是搖了頭,不肯收回。

  他皺起眉,隨即想到點子似地舒展眉心,轉身提起西裝外套,拿出一本支票簿,隨手寫了一個數字,橫簽下名後,俐落地撕下那張支票挪過去。「那就收下這張票子。麻煩的是得勞你專程跑一趟這家外國銀行才得兌現。」

  她心焦了。「我不是找你要錢的。更何況,你開出的票價已遠超過股票市價了。我不能收!」

  「請你務必收下,因為你打算平白奉送給我的東西,對我有重大的意義,沒有你那百分之十的參石重機的股權,我很難辦事。你收下款子,即使不做任何投資,放在銀行生點利息都好過日子。」

  「我不能!」

  「就算我拜託你。」

  「真的不能。我好不容易可以跳出這片紙醉金迷的灰網,看見湛藍的晴空,如果再收下你的錢,只會把心情弄得更混亂。平淡也有平淡的好處,你工作不也是如此嗎?只將公司的業績當做目標衝刺,而不以收益多寡為傲。你這個人重情、重義,對利倒是看得淡薄。」

  「你又知道了?」他眉一挑,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不以為然的反問。

  「不用否認了。你若不重情,早就對富榮及爺爺採取報復行動,不可能還願意合併瑞士的公司。你的公司在規模上雖比不上參石,但淨賺率卻超出一倍以上,有人會做這等傻事嗎?你若不重義的話,不會那麼厭惡我的行徑;你對兩位前妻的態度,不明就裡的人還當你是斤斤計較幾分小錢才分期攤給,事實上,你卻是想確保她們一生無慮。」

  「我想是老頭兒跟你發過牢騷了!」他討厭人家探測、分析他的行事動機。

  她但笑不語,巧笑倩兮的模樣吸引了在座其他客人的注目禮。她伸出手將支票挪過來,拿出自己的筆在那張票上動了手腳,改了幾個阿拉伯數字,然後說:「好了,我收下。只是我得把這張支票加框裱起來,以提防將來你貴人多忘事,忘記我曾收下這筆錢。」她再次伸出青蔥玉手握住他的,堅定的說:「我們終於能成為朋友了!知道你肯放開心去愛人,是我這一生最樂觀其成的心願。我曾想過,如果七年前你真的對我說過那三個字的話,說什麼我都會熬到你回國。我們女人心的構造跟你們男人的不太一樣,所以若你真愛上了她,千萬別吝惜對她吐露愛意,因為說愛與認錯一樣,都怕遲。」她站起身子,拿起賬單,轉身走向櫃檯。

  愛!

  是嗎?他端坐原位,交臂環抱胸前,嘴上叼著煙,重籲口氣將掉落在眉心的一撮劉海往上吹,反覆思索、玩味丁璦玫的話。

  他愛上羅數了嗎?他以為他只是特別關心她罷了!想跟她共度餘生,因為有她在身旁,生活不再是一堆充滿數據、曲線、業績報表的日子,甚至連跟她鬥嘴,都為他庸庸碌碌的歲月注入一股活力。羅敷就像一把細緻的鋤頭,翻動了他心中那畝荒涼、龜裂的田。就不是璦玫的那番話,他要耗費多少時間才會看清自己?

  「李富凱!你太囂張、太過分了!」

  他漫不經心的從思維裡跳出,一抬眼竟錯愕地望進一對委屈的眼眸;看著羅敷氣得紅通通的小臉蛋,平日慧黠的杏眼已充滿妒火,小嘴也噘得半天高。這不但沒令他生畏退縮,反而給他一種嶄新的經驗與認知。

  他露出一個足以令人神魂顛倒的笑容,馬上伸手觸及她的纖手,強拉她坐下。「唉!親親!你別誤會──」

  「我不叫親親!好噁心的稱呼。」羅敷凶歸凶,但還是將音量壓低。「你背著我跟人暗通款曲,還打扮得這麼花俏,穿了這麼稱頭的三件式西裝,我連洗都沒洗過──」

  「這套西裝水洗不得,得用乾洗的。」他從中切進,挪愉的說。

  羅敷根本無心理會他的玩笑,一徑的嘮叨:「你不是怕熱嗎?希望你下一秒就中暑休克。」她舉手撩了撩他帥氣十足的頭髮。「還上髮雕!下回我一定買整打豬油給你塗抹個過癮。」說著又從他白襯衣口袋內掏出太陽眼鏡往自己鼻樑一掛,縮起下頷,瞪著他說:「還窮極無聊的擺酷。」

  「你罵完了沒?」他托著腮,長籲了一口煙,另一手垂放桌上以指尖輕敲桌緣。直覺告訴他,自己一定有自虐症,才會喜歡聽羅敷嘮叨、罵人。不過教學相長,切磋技藝嘛!

  「還沒!」

  「太好了,我洗耳恭──」他那個「聽」字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嘴角的雪茄又被抽走了。

  「跟你提過了,別在我心情惡劣時抽煙。」說完又是將雪茄一折,然後轉頭繼續開火,「不是琵琶別抱了嗎?我看你見人家美麗動人的姿色,心裡就癢癢地想再重彈陽關三疊──」

  「等等──停。你說什麼『碟』來著?」他決定跟她玩個小把戲。

  「陽關三疊。」羅敷順口應了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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