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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溢彩!」白須道人陡然提高了聲音,轉過頭看她,「你今日的話太多了。」

  繃緊的臉已經有生氣的跡象,卻不是因為她指出的事實,而是因為她對流光的指責。果然,在師父心目中,不管她如何努力,她仍然比不上流光。

  「是,我知道了。」溢彩低下頭,掩飾憤恨的眼神,一步一步倒退。直到背部抵上濕漉漉的牆壁,已經無路可退,她才如壁虎一般靈活地竄上房檐,紅色的身影躍進天地相連千絲萬縷的雨中,漸漸遠去。

  感覺到溢彩的離去,白須老人抬眼看黑壓壓的天色,喃喃自語:「白虎隱,青龍出,風雲起,天地變……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雖然晚了七年,命運終究又駛上了正軌。」遠處的炸雷連聲響起,幾乎要摧毀人的耳膜,他頓了頓,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語氣,「僅憑一人之力妄圖改變天道,流光啊流光,你把一切都看得太簡單了啊!」

  「官太爺、官太爺,求求你們了,家裡就這麼點米糧了,你們都拿走了,我們就沒辦法活了。」一名老婦人死死護住懷中的布袋,不斷哀求著面前要搶糧的士卒。

  「去你的!」一名持刀的士卒惡狠狠地奪過米袋,飛起一腳將老婦人踢倒在門邊,「要打仗了,朝廷徵收軍糧,沒有吃的給士兵,誰上戰場?」

  羸弱的老婦人不堪重擊,頭狠狠地碰在門板上,頓時血如泉湧,昏厥過去。

  「該死的,才這麼一點!」不關心門邊人的死活,士卒掂掂手中米袋的重量,很是不滿。罵罵咧咧地轉身,看見一個戴著斗笠的青年男子站在不遠處看他,他跨出門檻,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挑釁地拿刀比了比,「怎麼,小子,不服氣啊?」

  青年男子看了他一眼,低下頭,默默地站到一邊。

  「算你識相。」收起刀,士卒走過他身邊,順便推了他一把,「不要怪我不提醒你,最好回家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要是發現你私藏米糧,哼!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青年男子不回話,也不還手,等到他走遠了,他才轉過頭,走向昏倒在門邊的老婦人,輕輕地將她扶起,靠在自己懷中,撕下衣裳一角,為她包紮。

  「米、米、米……」昏迷中,老婦人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呢喃。

  「大娘——」把握好力道,青年男子搖晃她,「你的米糧,已經被搶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老婦人緩緩睜開眼睛,焦距不准地盯著面前的人,愣了半天,終於失聲痛哭,「什麼都沒有了,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呀……」

  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傳進他的耳朵,他的目光,從老婦人淚流滿面滿是悽楚的臉上逐漸移至門外。一隊一隊的宋兵成群結隊地闖進民宅哄搶,米糧布帛、家什器皿,只要能夠拿得走的,通通都沒有放過。被奪去財物的黎民百姓呼天喊地,換來的卻是辱駡和毒打。

  「徵收糧餉,是為大戰準備,連這點小小的財物都捨不得,你們這群賤民還真想給元兵宰了不成?」不遠處,還有人在振振有辭地為自己的強盜行徑作辯護,絲毫不覺得羞恥。

  他聽在耳中,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好一個理由啊,現在的情景,和元兵入境又有什麼區別?

  眼角的餘光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這邊,他伸手掏出些碎銀,拉過老婦人松樹皮般乾裂的手,將銀子塞進她的手心,示意她緊緊握住。

  「這——」老婦人抬起皺紋遍佈的臉,驚訝地看他。

  「大娘——」他壓低了聲音,「仔細收好了,莫要再讓人搶去。」

  「不,我不能……」手中的那些碎銀雖然數目不多,卻足以令她惶恐。老婦人連連搖頭,硬是要塞還給他。

  「收下!」他按住她的手,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不接受她的拒絕。

  「好人、好人呐……」老婦人哽咽著,拿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水,在他的幫助下,顫巍巍地站起來,抬高頭想要看清他,可是,斗笠遮掩下的陰暗,卻只能令她看清楚眼睛以下的部分。

  「小夥子,最近朝廷徵兵征得緊,見了壯丁就抓。遇見了官兵,千萬記得要躲,不能被他們抓去,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知道。」看了看老婦人,他細心地將她的手攀在一旁的窗沿,藉以維持她的平衡。瞧了瞧外面的情形,他再將斗笠向下拉了拉,幾乎遮蓋住他整個臉龐,隨後邁開步子,走出門外。

  劫掠之後,一片狼藉,殘留下來的,不是無法帶走的東西,就是根本沒有價值的物品。橫七豎八之間,看起來有那麼幾分戰火之後的蒼涼。

  走到一口水井邊,搖動軲轆汲取一桶井水放在地面,摘下斗笠,想要俯身掬水洗去滿臉風塵,不料水面映照出的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令他怔愣了半晌。

  除了伴隨年齡的增長而不再有年少的稚氣與青澀,多了成熟和幾分人世滄桑,還是一樣的眉眼,仿佛時間還停留在以前,沒有改變。只是,眉心正中那道醒目的暗紅傷痕,提醒著他已經發生過的事實,迫使他去面對。

  三年前的狂風暴雨之日,亂石山崗之間,一切的一切,都隨著師父那句無情的決裂話語而結束。現在的原重生,沒有親人、沒有未來,茫茫然不知將要去向何方。

  水,從指縫中緩緩淌下,一如逝去的時光,不能倒流。

  ——原重生,你究竟還在期待什麼?

  他有些自嘲地搖搖頭,狠狠地將臉埋進水中,沉靜半晌,才重新抬頭,抬起手臂,擦拭殘留在臉上的井水,卻不經意碰觸到胸口,有些灼熱,有些疼痛。

  手伸進衣襟,緩緩地抽出一條淡黃色的絹帶,將其展開,細細端詳。

  三年前以雀躍心情買下的禮物,終究,還是沒能親手送出去;甚至,這一輩子,都只能伴隨他,作為一件貼身物品保存。

  「唔……唔……唔……」壓抑的低微的呻吟隱隱約約地傳進原重生的耳朵,他迅速地將絹帶收進懷中,左右探望了一番,最後將目光鎖定在水井前方破裂了半扇門的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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