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風聆海 > 賀新郎·無豔 | 上頁 下頁
十二


  天缺似有微詞,兩人比手畫腳的身影在窗紙上交互抖動,最後還是望江關打住了話題。「我知你急,不過現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虧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過一切還是得等問過菂菂再行處理,總之你先睡,一會兒我把菂菂身上傷口處理完了,晚間還得靠你輪流和我守著,這出氣多入氣少的病況著實詭異,我也沒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還是先把力氣省著,節外生枝對菂菂沒好處,對吧?」

  嘎吱──

  想是望江關勸服了他,一會兒,天缺推門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減了不少,行禮如儀後直直往老馬走來,唉,心焦歸心焦,該作的活兒還是得幹,他解下老馬身上縛具,曆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廄棚前,老馬忍不住回看那魂……

  輕飄飄地,滿臉好奇,乘著晚風撞進屋裡。

  哎唷!

  它就知道,這蠢公主連路都不太會走,還學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勞,不過命也忒苦。

  嗚呼哀哉,嘶──

  蒸氣氤氳。暖暖。窗牆外左支右絀摔進一影。

  跌得狼狽,不過無關痛癢,她很快起身,轉轉,對著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燦然一笑,飛身撲來。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開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鋪,不小心扣了椅腳接榫,她沒事,可浴桶裡的本尊登然見血,又一口子。

  望江關挑眉一蹙,神情肅穆如臨大敵,這丫頭體質古怪,他不過才為她輕抹上皂,鬃刷都還沒用呢,怎麼就皮下泛紅,瘀青成片。

  「菂菂,你傷口嚴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卻還是一個動作一句叮囑:「所以我在水間加了藥草消毒,待會兒疼了就喊,我儘量輕點……」

  「行了行了,反正我沒感覺,你隨意,我觀摩。」影子一副事不關己,也不管他壓根兒聽不見自己,盡挨望江關身旁絮聒,品頭論足。「唔,嘖嘖,久沒回來,這醜身子的確發臭得緊,虧你受得了這般肮髒,多謝啦。」

  想那十來日前,她就是因為不耐這屋裡腐味蒸騰,避著躲著,一不小心就脫離身體,再不想回去啦。

  這樣多好哇,轉轉,又轉轉……輕輕鬆松,愛上那兒就上那兒……

  好像回到六歲前,娘親還在,她小小的一縷魂魄,總不能乖乖縛住身體,什麼都不懂地,遇見好玩東西就跟,惡鬼隨便一嚇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間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幾百年,再妄動便又是開荒遠古靜寂大地。什麼都是黯的、闃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聽見聽不懂的聲音,抑或者叱吒號嚎,包圍著爭相競逐……

  「菂菂,聽到就喊一聲,阿娘和菡姊兒來了……」每每,她總靠娘親和菡姊兒上窮碧落下黃泉急瘋也似的找,深怕她離體一久,生機脫序便小命嗚呼。

  每每,她總要見著娘親或菡姊兒才敢現身;有時在墨硯間,有時是花瓶底。

  菡姊兒說那時京裡便鑿鑿傳言宮中常見青光紅影,尤以遠穗樓最是妖氣沖天,甚有好管閒事的朝臣上書胡謅,硬栽母親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後來……後來菡姊兒這故事就說得含糊了。

  「菂菂,」她總幽幽地說,眼角邊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記得,阿娘最是愛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

  可,每回她都想問沒問……阿娘明明是為了父王才香消玉殞的啊?!

  記得那日,父王親自帶著乩童術士橫闖遠穗樓,亂攪蠻弄一通後灰頭土臉回去。當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後一咬牙拚著全副法力將她不該有的天賦異能給封了,跟著將一條名喚「芙渠向玥」的琥珀鏈子傳給菡姊兒……

  「巫系一向單傳,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後望她的時候,眼色悽楚而複雜,淤血汩汩自腑肺竄湧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夠,再多,為娘也給不起。」

  然後她只記得菡姊兒驚駭喊人的幹嚎,咕咚兩聲,她和母親同時倒下,一個還生,一個赴死。

  從此她便魂體合一,很少走失。

  從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姊兒了,還有夢魘變多,虛實難辨。

  「喂!你說,像我這樣的怪物,為何還要救我?」

  許久不想前塵,乍然了悟,影子淒慘嗚咽。

  「怎麼啦?哪兒疼了?」淨完身,望江關續為她拭幹穿衣,順手替她抹淚。「我再輕些,你忍忍,一會兒便好……」

  「你……」影子氣煞,索性往一旁大開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這樣的我怎樣都不會疼,可我阿娘會疼,菡姊兒會疼,血脈相連嘛,我知道,所以從前我就得好好為她們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現在她們一個個都不在,我也變得見廣識多,一般鬼神嚇不倒我,正逍遙著,你……」一句話到口咕嚕回去。

  望江關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壓,口間叫著天缺快拿金創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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