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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陣風起,吹落的黃葉幾片就大方地佔領了我的發和我的衣。

  書岩不說話,只伸出手拂落我身上的落葉殘花,而我,有些尷尬,因為承擔不起他的溫柔。

  「該有個佳人配你這等好人——」我習慣以笑來打破這種情境,也同時表明我的立場。

  「天涼了,回家吧!」他脫下身上的薄外衣為我披上,然後沉默得同我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拒絕他,是歉疚,但接受他,卻是欺騙,我向來光明磊落,連感情的成分都歸類得清楚分明,我不願為一時的孤寂隨意抓取眼前可填補的東西。

  「我們攔車好不好?我有些倦了。」這段沉悶的路我想儘早結束,雖然我對江畔漫步情有獨鍾。

  「當然好,怎麼不早說——」書岩有些心疼地數落著,便揮了手攔了輛黃包車。

  九月的天暗得快,滿天的彩霞逐漸被黑暗取代,而坐在黃包車上的我,也沒得閒地欣賞著街旁燈火乍啟的酒吧、餐館。

  夜晚,它的調色盤就是霓虹燈光。

  黃包車在條大街的交叉口緩了下來,讓我有更充裕的時間欣賞這街旁一棟美侖美奐的歐式建築。

  「這是上海有名的西餐廳,出入的幾乎都是達官貴人,聽說身分不夠的,再有錢也進不去。」書岩說著。

  「迂腐、勢利!」我最痛恨這等頂個「官」字頭銜,就眼高於頂,白以為是的大老爺。

  話才出口,我就赫然瞧見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這餐廳的門口。

  是他?!真的是他?!巧得令我措手不及。我又起了當初在天津月眉湖畔遇見他時的心悸,只是這次不再被自己的情感嚇得不知所以。

  不提他、不惦念他,並不表示我忘記他,其實在我來上海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夢見他了。

  只是今天的他和我印象中的木叔叔完全不同。

  他那一頭綿密微卷的黑髮被時下流行的髮油梳理得整整齊齊,而深灰色筆挺的西裝取代了淡色系的棉布長衫,連那副金邊的圓框眼鏡似乎都隨之配合地泛著金光。

  沒錯,是個道地上海紳仕的模樣,多份瀟灑,添些帥氣,唯一沒變的,就是他眼中慣有的疏離與不為人知的憂鬱。

  突然閑,我有跳下車沖上前的念頭,只想告訴他,我還是喜歡月眉湖畔嚴謹下有份飄逸的他。

  不過這念頭才起,就被方從轎車內走出的女子給打散了一地。

  「抱歉!有事耽擱了!」這年約二十五、六的女子走向他,以甜美的笑投向他的懷抱。

  「沒關係——」他回應的笑容裡,散發著親匿的氣息。

  不知怎麼地,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也對,誰理我的多事,人家是為著佳人費心思哪!」我喃喃自語著。

  「什麼?!」一旁的書岩被我吵到了。

  「沒事,只覺得今天似乎車多,耽擱了回家的路程。」我隨便扯個理由。

  再回頭,我看見他們正挽著手準備走進那富麗堂皇的浮雕大門,突然間,那位女子的皮包滑落下來,而他則體貼地轉個身,蹲下去拾起那只粉紅色的皮包。

  待他一站起身,說巧不巧的,就與車上的我四目相對,月眉湖畔的那一幕似乎又再次上演。

  路通了,黃包車會拉愈急,他的身影愈來愈小,但就在那匆促的兩秒相對裡,我感覺到有某種東西侵入了我和他的心靈深處,雖無聲無息卻極具爆發力。

  究竟是什麼東西?!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疙疙瘩瘩地悶在心裡。

  夜涼如水,倚著窗櫺,我始終揮不去他與她自然親密的情景,尤其是那位身形削瘦的女子,挽的是傳統的髮髻,著的是素雅高貴的旗袍,散發出的是不容懷疑的富家千金氣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略嫌平庸的五官,但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因為就在她綻出笑容的那一瞬間,幸福、愉悅的光芒已為不起眼的臉蛋加上了色彩,填補了缺憾。

  突然間,我羡慕起她來了!

  原來,快樂的女人最甜,幸福的女人最美。

  當然,半夜不睡覺,儘管胡思亂想的女人最蠢,最可笑,就像此刻的我一般。

  「叩叩——雪凝你睡了嗎?」有人敲了門。

  巧!蠢女人原來不只我一個,眼前還有位書縵小姐。

  她,是柳書岩的胞妹,是柳家從小捧在掌心的寶貝,也是我來到上海後結交的手帕知己,雖然相處才短短的兩個星期,但彼此間卻有相識已久的熟悉感情。

  「蘭兒?!怎麼還不睡呢?」我開了門,有些訝異。

  蘭兒,是柳書縵的小名,也是形容她的不二方式。細細彎彎的柳葉眉,朦朧細緻的丹鳳眼都是令人屏息的造物者傑作,唯有空谷幽蘭才能勉為一喻,尤其是她的溫婉,她的氣質有時還教我嫉妒三分。

  「聽哥說,你今兒個心情欠佳——」她拎著一包醃梅幹,笑嘻嘻地走進來,「他實在不放心你,所以只好派我來瞧瞧。」

  「嘿嘿——你該不會是自告奮勇來替柳書岩說話的吧!」我一眼就看出書縵的心思,打從我一進柳府,她就處心積慮地把書岩推到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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