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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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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著頭,懷裡還是揣著那只白蛇燈籠,那首千年等一回的歌曲依然輕輕地回蕩著。但也許電池快沒電了,那歌聲越來越細微,幾乎都快聽不見了。 「阿飛,你希望我恢復成以前的樣子嗎?」 「那是當然的啊!」否則他為何要費盡心思陪她做複健、每星期風雨無阻地上醫院做診療?第一個禮拜看的是精神科,為了撫平她受創的心靈。第二個禮拜看的是腦科,定期追蹤她大腦受創的恢復程度。第三個禮拜看的是複健科,讓專業複健師依照她復原的程度,設計不同的複健課程。第四個禮拜看的是外科,確認她動過近十次手術的身體,是否正順利康復中。 一個月有四個星期,她每個星期都要跑一趟醫院,診療費事小,那勞累的奔波,掛號、等待看診、拿藥……成串的麻煩事才是真正讓人疲累的原因。 可打重逢以來,她哪一次回診他沒有陪同?可以說他關心她的身體比她更甚。 「難道你不希望自己回復到以前的健康?」若她要用這種理由離開他,他著實無法接受。 「倘若我永遠也恢復不了呢?」她看著懷中的燈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千年不變的愛情。可是一千年啊,多麼漫長的時光,他不是許仙、她也下是白素貞。就算他是許仙,最後不仍是被法海一番話所迷,陷白素貞於危難之中?也許從頭到尾白素貞都不曾後悔紅塵俗世中定上這麼一遭,但許仙呢?許仙曾不曾想過,若白素貞真是個人,而非蛇妖,那該多好? 可白素貞偏偏是條蛇,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就像她現在這樣,遲鈍、迷糊、忘性大、手腳動作也不靈敏;再讓她複健一百年,她也成不了龍易飛心目中那心靈手巧的「辛欣」;他之所以照顧她是因為歉疚,但那還是愛嗎?她很懷疑。 「受到那麼大的傷害後,你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就算你恢復不了,我也下強求。你仍是我的妻子,一輩子都是。」他的承諾是永生永世都有效的。 「那麼你曾不曾想過,若我沒受過那場傷害,若我永遠聰明美麗,那該有多好?」 「如果可能,我寧願受傷的人是我。小欣,我真的愛你,從在美國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從來也沒有變過。」 「假使在美國的時候,你遇到的不是那個聰明美麗的我,而是現在這樣子,一出門就迷路、學一樣東西得學上一個月、到現在連筆都拿不穩……你會愛上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女人嗎?」 他霎時無言。他愛辛欣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愛的是辛欣的哪一部分?她的聰慧?她的機敏?她的美麗?她的堅強……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必定有他的原因在,倘若這個原因消失的話…… 龍易飛硬生生打個寒顫,他終於瞭解辛欣要走的原因了。 「阿飛……」她大大的眼睛裡滾落下兩行晶瑩的淚水。「阿飛與小欣的戀愛過程……你每天晚上告訴我的事,我一直就當那是神話故事一樣。從我在醫院清醒,到可以走路,是你帶領我踏出那封閉的世界,你讓我見識到這天地的廣大與美麗。所以我當你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為了讓你高興,我努力去記住你說過的每一段……在你而言,那是我們以前的戀愛過程,每一幕都刻骨銘心。可對我來說,那純粹就是故事,我完全沒有親身參與的感覺。」 「那你為什麼每夜到我房裡,要我把那些事講給你聽?」對失去記憶的她而言,過去的愛情只是故事;但那點點滴滴都是他的心啊!她難道體會不出來,他每說一遍故事,就是在自己的心傷上再添一道傷? 他為什麼要靠安眠藥入眠?他為何長年累月看精神科醫生?就是因為他忘不了過去。它們壓得他連呼吸都感到痛楚,若非為了她,他何苦把那陳年舊傷再二翻攪出來,讓心痛得更厲害? 「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記住那些故事,或者該說,你希望透過那一次又一次的敘述,讓我回憶起往日的愛情。但我不是單純地失去記憶,我是大腦受到創傷,這個腦子已經壞了,不可能再恢復了,我永遠都記不起過去的事。我只能拚命地去背故事,努力讓自己融入故事裡,祈禱有一天,我可以變成你回憶中那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她甚至不願喊出「辛欣」這兩個字。明明那也是她的名,但她卻嫉妒過去的自己,那讓他萬般寵愛的過去啊!她變了,她再不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哪怕她再努力,消失的愛都不會再回來。 如今的辛欣只是頂著以前的名號,讓他捧在手中哄著:他也許對她仍有一份情,卻再無那深濃似海的愛意了。 「阿飛,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你們說的東西都太複雜,我真的弄不明白。可我知道,你對我再也沒有故事中那種心意了。你真正喜歡的是一個可以與你並肩而立的女子,你煩惱的時候可以幫你解憂,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你一起想辦法。而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除了給你添麻煩外,我還能做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行,那我留下來又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次,龍易飛真真正正說不出一句話了。 的確,每當她又闖禍時,他看著她,總在心裡想著,若是過去的辛欣,她會多聰明、多勇敢、多機智。 他想盡辦法要讓她恢復成過去的二羊欣」。他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只當她就是一般傷患,經過適當的治療,終有恢復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的傷是永遠的,就像一個人被截肢,以現在的醫術,也無法再讓人重新長回一條腿。 她不可能再變回他心目中的「辛欣」了,他的愛人早在六年前徹底消失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雖也是辛欣,卻再也不是過去那個人。 回憶終究只是回憶,成不了現實。 他作了一場美夢,現在夢醒,方知一切成空。 她抱著白蛇燈籠走了,纖弱的背影在春風中越行越遠,那「千年等一回」的曲子也漸漸細弱到不可聽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雨心碎,風流淚,夢長眠,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那一天為何要給她做那只白蛇燈籠?為何要選這首曲子做燈籠的音樂?為何為何為何啊? 龍易飛握緊了拳,獨對洞開的大門,任猶帶寒意的春風撲上臉面,一股冰冷從心窩升起。 他下言不語,就這麼站著,一直站著,從日正當中直到午夜時分,沒移動半分。 辛欣離開龍家後,也沒地方可去。如今,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除了龍易飛外,就只有方秀媚了。 於是,她找上了方秀媚。 方秀媚大大嚇了一跳。「你……你拎著行李,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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