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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城是南朝抵擋鳳軍南下的最後一道關卡,自然不可以隨便放難民進來:更別提搶奪鳳軍糧草,破壞議和,慕容飛雲有幾顆腦袋可以砍?

  因此當慕容飛雲說要去巡視難民是否衣食飽足時,餘瑜唯一的念頭是,與其讓他被南朝那個昏庸皇帝羅織罪名斬首,不如她一箭送他歸西,他還能死得風光壯烈。

  但慕容飛雲根本不在乎她擔心的事。「不管是盛京、江南、抑或襄城,都是南朝國上,南朝百姓自有權利往來,也沒有哪條律法規定百姓們不得入襄城啊!所以你就別瞎操心了,跟我去看看這些難民,他們流離失所月餘,很可憐的。」

  「你現在同情這些百姓,將來你因搶奪鳳軍糧草而獲罪時,看誰來可憐你!」阻止不了慕容飛雲外出,餘瑜只好多背箭矢、腰別軟劍、胸懷匕首,做足了萬全準備護他周全。

  「幹麼啊?現在是要你去撫慰難民,不是打仗,帶這麼多武器,你不嫌重嗎?」

  「你活膩了嗎?若嫌脖子上擱著一個腦袋太重,直接說一聲,我幫你砍了。」她瞪他一眼,若非要保護他,她會如此緊張嗎?

  「城裡都是南朝軍民,誰會對我不利?」

  「哼!自古多少名將是真正死在戰場上的?多是被自家人害死的。」她父親鎮奩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忽爾收起臉上輕浮笑意,定定地望著她。

  她情不自禁心一蕩,粉白嬌顏閃過一抹酡紅。「你幹什麼?」簡直莫名其妙,她居然被他看得雙腿都快軟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突然說道。

  「什麼意思?」

  他搖搖頭。「自古以來,開國君主對待臣屬,也不外乎如此:高官厚祿,也得有命才享受得到,但古往今來,有幾個功臣是能得善終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最討厭他講話拐彎抹角了。

  「離開南朝。」

  「然後投奔鳳帝,替他訓練水軍,反過來攻打自己人?」

  「鳳皇朝一統天下已是必然之勢。」

  「忠臣不事二王,我慕容飛雲再不肖,也曉得『忠義』二字怎麼寫。

  「良禽擇木而棲。況且你侍候的根本是個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昏君……」

  「住口。」他隔著衣襟握緊懷裡的殘玉,雙目透著血色的豔紅。「瑜兒,君恩九鼎重,莫非你忘了?」那可是鎮國將軍的遺言啊!

  她愣住了,十三年前,那漫天的火海、漂流的鮮血再度浮現眼前;他曾經年少輕狂,冒大不諱,救她一命,而今,輕狂少年的臉卻怎地與她那忠直不屈的父親慢慢疊合,最終變得一模一樣……

  「君恩九鼎重,所以臣命一毫輕嗎?」他或許以為她勸他走是為了執行鳳帝的命令,但她心裡真正在乎的是他的安危。

  從知道鎮守襄城的大將軍是那個曾經救過她一命的少年後,她就天天提心吊膽,怕他有朝一日會步她父親的後塵。

  現在,聽到他親口說出她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遺言,她胸口脹痛像要爆裂!為什麼他們都只想著慷慨赴義?不想想身後有多少人會為他們哭幹淚眼?

  「我沒忘,父親死前也是這麼說的,但……一定要這樣嗎?除了碧血證忠魂外,沒有其它選擇?」

  慕容飛雲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她強忍多時的淚溢出眼眶。「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所謂忠義,就僅止于忠心一個君主嗎?那些百姓呢?衣食無著的難民呢……誰想過他們?誰想過對他們忠義?」

  她奉命保護他十三個月了,他不時出言調戲,可只要論及君臣,萬千情愛盡可拋。她究竟算什麼?

  「瑜兒,你聽我說……」

  「是你聽我說才對!」她雙目通紅,十三年的辛酸血淚,那是此山高、比海深的悲哀。「你為什麼忠君?是為了青史留名?還是為了高官厚祿?」

  「不是這樣的。」南朝百姓受苦,他心底何嘗不苦?

  他不顧皇上議和的心意,籌謀搶劫鳳軍糧草,又私開官倉救濟難民,心慈固然是一大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看著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就想起十三年前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的她。

  救助難民對她面百,就好像當日抱她出火場一樣;他之所以放不下這些難民,就因為心裡牽掛著她。

  他一心私欲,從來不是為公;只有一點……「我生在南朝、長在南朝,是這塊土地撫育了我,我無法背棄它,你明白嗎?」

  祖國嗎?她癱坐榻上,纖手撫過底下織錦,俏目環顧四下擺設,窗邊一枝水蓮,幾上一壺嚇煞人香,旁邊還有一盤糯米團子……她懂得的,身在鳳皇朝時,她無數次懷念南朝的一切,衣食、茶飲、服裝……甚至鳳皇朝知名樂師彈奏的曲子,她都覺得不如十三年前他吹給她聽的一縷蕭音。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沒人比她這個飄泊天下的遊子,更能理解這句話的真義了。

  「其實你一直清楚我的來歷對不對?」她恍若失魂。

  慕容飛雲沉默半晌,掏出懷中半塊殘玉,半個「俞」宇在空中閃過。

  看見那塊殘玉,她渾身一顫,半晌,也解開腰囊,摸出同樣的殘玉,只是上頭刻的是個「王」字,與他的合起來就是「瑜」,她的名字。

  兩塊玉,隔了十三年,越過千山萬水,終於在今日重逢。持玉的二人心頭萬千感慨,訴不盡的相思在兩人交錯的目光中流轉回蕩。

  他激動的眼神鎖著她,像是永遠也看不夠,眨都捨不得眨一下。

  她星眸如水,哽咽幾聲。「我……還記得你的救命大恩……」所以千里迢迢來尋,所以萬千情絲纏繞,所以想盡辦法要保他周全,沒有私心,真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愛他。

  「那是我應該做的。」鎮國將軍沒有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或者說,現在除了慕容欽,就只剩他瞭解昔日冤情的真相了。別說救她,要他為她上刀山、下火海,都是他應盡之責。

  「每個人都會隨著歲月而改變,只有你……十三年了,莽撞性子始終不改,就專愛挑欺君大罪去犯。」救她是這樣,私開官倉濟助難民也是這樣:要說他太過善良?還是太過愚蠢?偏偏就是這樣一個笨傢伙讓她日日懷念、年年相思。

  「鎮國將軍沒有罪,本不該誅其九族;我只恨自己無力,救不了其它人。」對她,他永遠於心有愧。

  「我也相信父親無謀反之心,哼……」全天底下的人都懂得「這反」兩個字是啥兒意思,大概就她那迂腐忠義的爹爹不解其義吧?「可惜啊!父親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原來她以為鎮國將軍的死因是功高震主。他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出真相,不過重點是,那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有幾人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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