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董妮 > 捉弄人的貝多芬 >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也確實對她產生了感情,是不是「愛」姑且不談;至少,他不討厭她。

  天底下有多少夫妻是因為熾情濃愛而結合的?應該不多吧?而纏綿戀愛後結合的婚姻,又有多少對夫妻能以幸福做終結?怕是更少了。

  他父母是因媒夠之言而結婚,洞房那天才見到彼此,不也攜手共度了一生?所以他相信,婚姻靠的是無數的忍讓與妥協,而非愛情。

  只要彼此不討厭,看得順眼、個性又不錯,任何男女都能共度一生。

  當然,有一點點喜歡是最好的,它可以令婚姻生活加味得更美好。

  而林永傑對水芝茵正是這種感覺,他們會組織出很棒的家庭,他有自信。

  然而,這份信心卻在他撞開她房門的刹那,出現了裂痕。

  夫妻要互相扶持過一生,他知道。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他也懂。

  他們不可能永遠年輕,總有一天會變老、變醜,他更明白。

  但他始終沒想到,一個人……一個曾經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巧笑倩兮的可愛女孩,有一天會狼狽成這副德行。

  她滿頭亂髮、一身灰塵,連可愛的小臉都是黑一塊、白一塊的。

  她的腳上有一條很長、很猙獰的疤痕,從大腿一直延伸到腳踝,正展現著恐怖的模樣對他張牙舞爪。

  她的唇,他曾輕輕啄過一次,又香又軟。可現在,它們乾裂慘白,上頭還碰撞出幾許血絲。

  而更更可怕的是,她身下有一攤濕,那黃色的痕漬很明顯是……尿液,讓這間裝潢華美的房間充滿了某種嗯心的臭味。

  他不知道她的失禁是太過痛苦的關係抑或車禍的後遺症……事實上,他什麼也不曉得,他從來也沒想過,活生生的人是要吃喝拉撒睡的。

  他覺得很惶恐,整個人都呆了。

  但他不是房裡最驚訝的人,真正完全癡愣住的人是水芝茵。

  她一直死命地隱藏、最不想讓人見到的一面終於曝光了。她畢生最羞恥的秘密——因車禍留下的後遺症,輕微尿失禁。

  她腦海裡一片空白,這一瞬間,好像有人活生生地把她的靈魂強迫抽離,她什麼也沒辦法想、沒辦法說。

  先反應過來的是周姨,她急忙抓起床單掩住水芝茵的身體。但強烈的刺激已經深烙林永傑心底,又豈是區區一條床單掩蓋得住的?

  他臉上的血色還是一直在褪,並漸漸由白轉青。

  周姨也有一定年紀了,當然瞧得出這個年輕人心底正經歷著怎樣的變化。

  她盡力想要粉飾太平。「林少爺,這三更半夜的,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我……」林永傑栘開眼神,不敢再看水芝茵。「芝茵受傷後,一直不肯見我,我實在很著急,所以……對下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莽撞的。」

  「小姐身體不好,當然不想見人,你還是先回去吧!」周姨委婉地趕人。

  「我……她……」他想問,水芝茵有復原的一天嗎?她會不會永遠坐在輪椅上仰賴人照顧?

  她能否自行處理生理問題?抑或是她連最基本的上廁所都無法自理,要人幫助……他有滿腹的疑惑想問,卻又覺得,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問這種問題太傷人,他說不出口。他覺得她很可憐,他應該幫助她,可是……他又好伯得一輩子照顧一個殘廢的人。

  但在這種想法後,他更恨自己的軟弱和無情。

  「林少爺,你……還有什麼事嗎?」周姨一臉納悶。

  算啦,還是別問了。

  林永傑搖搖頭。「我只是來瞧瞧芝茵好不好,沒什麼事,那……我先走了。」

  「林少爺慢走。」周姨趕著要關門,這回一定要記得上鎖,絕不再讓無關的第三者瞧見水芝茵的狼狽。

  可憐的小姐,每天努力複健,忍受無數的痛苦,只希望能儘快恢復原樣,回到林永傑身邊。

  她是把林永傑當成偶像、天上的神仙那樣崇拜了。

  她拚命隱藏弱點,務求自己在林永傑心裡的形象能始終保持完美。但這秘密竟被如此殘忍地揭開,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周姨下停轉著腦筋,企圖想出一個好方法來安慰她。

  「芝茵。」林永傑心裡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輕輕地向水芝茵踏近了一步。「那個……你好好保重,我下回再來看你。」說完最後一段話,他自覺盡了義務,閃得比兔子還快。

  周姨迅速關上門。

  水芝茵還在呆。她面無表情地癱倒在地,無力的身軀深深掩埋在雪白的床單中。到現在,她被強迫抽離的靈魂依然未回籠,但這不表示她毫無知覺。

  林永傑的話她全聽見了,他顫抖的語調她也發現了,她更注意到他躲避的視線……那一切的一切全化成鋼爪,狠狠刨刮著她的心。

  「小姐,你還好吧?」周姨伸手把她扶起來。

  她一句話也沒說。

  周姨實在不是個稱職的看護,她的動作一點都不利落,甚至是粗魯的。

  她扶著水芝茵的步子東倒西歪,好幾次讓水芝茵摔倒在地上,撞到床柱。但水芝茵依然一聲不吭。

  把人弄到床上後,周姨無力地撐著膝蓋狂喘。

  「看護這行飯還真難吃,累死我了。」她自言自語著。不過儘管疲累,她還是沒忘記照顧水芝茵。

  她從浴室端來冷水為水芝茵淨身,還幫水芝茵按摩,只是力道沒有抓得很准,一指下去,經常就是一記瘀痕。

  往常,這些動作都會讓水芝茵痛苦呻吟或高聲尖叫。

  但周姨堅持會痛才有效,為了再次行走,水芝茵也只好忍耐,只是偶爾忍下住了,她會罵人。

  可今天,任憑周姨怎麼折騰,她始終一聲下吭,奸像……眼前的她只是具空殼子,一具無知無覺的空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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