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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不陪本夫人看布了嗎?」三小姐高聲呼喊,隨即拉下一個不肩的笑容。「哼,憑她?也不照照鏡子,俗傖村女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她又恨恨地咬了手絹。與其陪個四品精老頭子睡覺,她是寧可嫁個七品俊兒郎,可惱呀可惱,為何所有的好處都給姓米的了?

  「本夫人不看布了,給燒飯的下人摸過,全髒了。」

  三小姐趾高氣昂,帶著兩個翹著下巴的丫鬟,搖搖擺擺揚長而去。

  ***

  午後的公堂,顯得有些陰冷,連外頭看熱鬧的百姓也變少了。

  陳敖喝下一口熱參茶,提起精神,繼續審案。

  「牛青雲,你可知本官為何傳喚你上堂?」

  「不過是寫了一部小說。」牛青雲面貌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案前,帶著一股文人的傲氣。

  「你的小說『南遊記』本官拜讀過了,果然新奇有趣,可是……」陳敖臉色一沉。「你為何在書中奉明朝的桂王為正朔?」

  「我寫的正是明朝滅亡之後,書生牛二到雲南、緬甸遊歷的故事。那時朝廷尚未完全收服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稱帝,年號永曆,書生牛二遇上落難皇帝,陪皇帝下棋打彈子,當然要用他的年號,稱他一聲陛下了。」

  「可你這一聲陛下,觸犯了當今朝廷的忌諱,知道嗎?」

  「只是小說家言,朝廷何必看的這麼嚴重?」

  「你的小說家言,在別人眼裡看來,就是有反逆之心,呃……」陳敖抓過總督衙門送來的公文,繼續照上頭的意思念道:「你意圖混淆視聽,在文中一再尊稱偽明朝廷為正統,藉機勾動百姓思想,號召反清複明。」

  牛青雲冷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的罪狀還有呢,顛倒史實,是非不分,懷有二心,詆毀朝廷……呔,我不念了,也就是一本遊記小說,他們竟也編得出這些道理。」

  牛青雲一愣,陳大人不是正在審他嗎?

  陳敖丟下公文,微笑道:「牛青雲,你何處得來靈感,寫成這部小說?」

  「多看、多讀、多聽就是了。」

  「喔,你去過南方遊歷?」

  「啟稟大人,我曾到過雲南,走訪當地名勝,書中所提到的地方,無不親自走過,所描寫的景物,處處屬實。」

  「的確,寫景詳細,有如身歷其中,呵,你也去過緬甸了?」

  「緬甸沒去,但聽雲南的朋友提起當地的民情風俗,再參考歷代遊記,佐以想像,所以寫成最後一章『永曆市離恨歸夭,清王朝鼎立中原』。」

  「那章寫的精采絕倫,感人肺腑,寫到吳三桂以弓箭絞殺朱由榔,本官也跟書生牛二一起掉淚。寫到我大清安撫投降軍民,不禁又感懷起世祖順治爺的浩蕩胸襟,縱觀整部小說,有景有情,有史有據,有傳奇,有俠義,讓觀者為之心動,確實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啊!」

  「多謝大人誇讚。」牛青雲不確定陳敖的立場,語氣仍很謹慎。

  「書中的牛二學問淵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牛青雲,你該不會把自己擬作書中人物了吧?」

  「寄情文字,聊以自娛而已。」

  「牛青雲,別客氣,本官很欣賞你的文采,裡頭提到不少當地歌謠,這也是你採集得來的嗎?」

  「大多是當地民間曲子,少部份是我自己所作。」

  「你自己作的?」陳敖眼睛發亮,更有興味地道:「牛兄果然多才多藝,可惜有詞無曲,能否唱幾曲給本官聽聽,比較一下蘇州和雲南的不同曲風?」

  「這……?」

  「你不想唱?那我們來談談你小說裡的詩吧。」

  牛青雲真的是糊塗了。早在縣衙傳訊他之前,他已明白自己寫的小說出了岔子,甚至收拾好包袱,準備坐一場文字獄。

  外頭前來關心的文人朋友也感到詫異,這位縣令大人固然特立獨行,但聽說總督不滿牛青雲的小說,陳大人不可能不順著上頭的意思吧。

  陳敖仍是一句句問,牛青雲也一句句回答,到了後來,不再是審案,倒成了有趣的小說討論大會,連衙役也聽得津津有味。

  「牛兄,今天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陳敖抱了抱揖,笑道:「原來真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與牛兄談學問,本官顯得淺薄了。」

  牛青雲神情已轉為緩和,也回禮道:「大人亦是見聞廣博,見解獨到,青雲今日得大人為知音,雖死無憾。」

  「好端端的,談什麼死呀活的?我還等著你下一部小說呢。」陳敖笑眯眯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牛青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家啊!牛兄從早上等到此刻,大概也累了,回家休息吃頓飯吧。」

  「陳大人,你不拿我?不定我的罪?」

  「你何罪之有?我大清王朝開國已達一百一十三年,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卻有人吃飽沒事,不懂得欣賞好小說,偏偏在字裡行間挑骨頭,讀書讀到這種程度,也真是無趣極了。」

  「可大人如何向上頭交代?」

  「牛兄不用擔心,本官自有因應之道。退堂。」

  在衙役的催促下,牛青雲遲疑地走出公堂,又回頭望了陳敖。

  陳敖揮揮手,仍是掛著那娃娃般的笑容,示意他離去。

  終於審完今日最後一堂案子了,所有的衙役也退下,陳敖敲敲額頭,喝下涼了的參茶,拿起筆寫判詞。

  判詞必需上呈知府、巡撫和總督衙門,他向來下筆立就,行雲流水,此刻卻是苦苦思考,字斟句酌,務求挽回一場人為的文字冤獄。

  至於是否得罪總督或其他大官,他一概不管,他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絕不誤判了任何一位無辜百姓。

  ***

  「千山萬水到姐家,姐兒閉門不在家。拿塊石頭牆上畫,畫朵桃花與荷花。哎呀,門神老菩薩,姐兒到底去誰家?」

  暮色昏暗,陳敖哼著小曲,提著食籃,心情愉悅地踏進豐富之家。

  「客倌好……」一個夥計迎了上來,一見是陳敖,原來的笑臉立刻垮下,竟然轉身就走。

  「怎麼回事?」陳敖感到奇怪,這裡的夥計不是最笑臉迎人嗎?

  不只一個夥計不理他,其他夥計見了他,也是紛紛掉頭就走。

  安心心站在櫃檯邊,小手插腰,鼓著腮幫子,頭抬得高高地看他。

  「心心,姨在嗎?」他拍拍小人兒的頭。

  「不給摸!」安心心嘟起嘴,揉揉頭頂,蹬蹬地跑了開去。

  「心心也鬧脾氣了?」

  陳敖不得其解,逕自掀開廚房的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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