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雨過天青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醜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讚歎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毀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繩圈,才剛碰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肮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醜!給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醜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醜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睛。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摸傷口,反正都醜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裡,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裡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歎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註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於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乾草,想為自己禦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舔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瓣,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於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乾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裡,癡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醜、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聽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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