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雨過天青 | 上頁 下頁 |
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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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隻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隻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采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裡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眯眯地望向曰頭;他長髮散落,淩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裡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裡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駡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脫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於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駡。 「你聽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娃娃,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捨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娃娃送出去,於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臉,祝禱女娃娃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娃娃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娃娃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湧,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松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聽誇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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