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鐵捕探情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你不會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還打算連我一起瞞住!」

  「不是這樣的……」

  「我早該知道,你會同情王府的內賊,你就是還存著賊性!」

  重話如巨石狠狠砸落,荊大鵬一出口就後悔了。

  「是哦?」她嘴角輕輕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這個千古不化的頑石荊大鵬解釋有什麼用?他向來認定就是認定了,她是賊就是賊,連疑犯都有公堂說明的機會,她卻只能直接讓他定罪。

  曾是熾熱親吻的唇,一說出口卻是刻薄無理的吼罵;自以為已得到他的信任,從此一家人快樂過日子,原來還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擰痛,初見他找到她的喜悅已消失無蹤,天知道那時她是多麼害怕,還以為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來,將所有的珠寶收攏好,仍舊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紮緊,推到桌子的另一邊。

  「給你。」

  她掛著淡淡的笑,荊大鵬卻覺得她笑得淒涼,笑得孤寂,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呼吸困難,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雙手時,更是怵目驚心。

  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她的雙手從手掌到小臂,裡裡外外,全是又深又紅的指甲掐痕,多數幾已掐出血來,凝幹成細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為她在抓癢,其實是她一直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腸,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暈茫,若要讓神智和體力維持清醒到能夠隨時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這回的探子任務危險艱巨,她能仔細繡出山寨情勢圖,足見用心;可他見了面卻只有謾駡,他對她除了懷疑,還有什麼?

  此刻,他還有滿腔的怒氣,氣山賊,更氣滿腦子餿水爛泥的自己。

  「山賊灌你喝酒,你為什麼要喝?」

  「藍大王一直纏著我,我要找機會逃走,只能先讓他別纏著我。他想灌醉我,我也來灌醉他,我沒喝過酒不代表不能喝,沒想到我酒量還不錯,沒有醉死耶。」

  「你沒有醉死是因為你該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聲地道:「把好好的兩條手掐成了什麼樣!」

  「喲,還真難看。」她隨意瞄向手臂,輕輕一甩就甩開他的手,再將袖子抹下來遮擋住血痕。

  他聞到血腥味,心頭一絞,又道:「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顯的拒絕意思。

  「你為什麼不辯解?」

  「辯解什麼呀?」

  「包袱的事。」

  「我已經說了,可你信嗎?」她一笑。「不信嘛。你一開始就將我當成了賊,不管說什麼都不信了。」

  「你只要說清楚,我就信!」

  「哪個醉鬼講話清楚了?誰又會相信喝醉的女賊的話?」

  「不准你再說你是女賊!」荊大鵬大吼。

  他記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淚水,從那時起,他不就願意相信她了嗎?為何還是以最嚴厲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為?

  他大可等她清醒後再來問包袱的事;辦案都可以變通了,罪犯也能因為提供證據或供出同夥,因而獲得相當程度的脫罪條件。在初識尚且不是那麼瞭解她的那時,他不也放她一馬,拿當探子做為不追究案子的交換條件?

  何以相處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認,她的過去猶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願去碰觸;另一方面卻期待她能自發地「改邪歸正」,從此不用他煩惱此事,就好像從來沒有那些過去,大家可以若無其事地愉快相處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認定裡走岔了,他輕易地就將她丟到線的那一邊,同時表達自己的憤怒,儼然一副「你讓我失望了」的正義嘴臉。

  她沒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卻又不敢面對她過去的他。

  「那些……」他一直想問的事情,索性今夜就問個明白吧。「別人告你攔路騙錢、搶錢是怎麼回事?」

  「我沒錢吃飯啊,只好去騙去搶。」

  「你給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荊捕爺,你可以抓我歸案了。」

  「胡扯什麼!」

  「我沒胡扯。我認了,我站在這讓你抓,包你記上好幾件功勞。」

  他瞪著她。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跟他裝瘋賣傻。

  她看他不動,笑道:「沒有繩子嗎?我去幫你找……」

  「荊小田,你當真醉酒了胡言亂語。去躺下,好好睡個覺!」

  「剛才潑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著了。」她拿手掌抹著濕頭髮。

  「啊,還要跟您說聲對不起,過去冒用荊捕爺的姓,實在僭越了,我會跟孩子說,他們不姓荊。」

  「怎不姓荊!」他氣惱她越來越見外的口氣,吼道:「荊毛球、荊七郎、荊阿溜,你是荊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現在可以自食其力,有個嚴格的頭兒管教他,還有諸葛大夫盡心醫治他,我也能放心離開了。」

  「離開?」他大驚。「去哪裡?」

  「你如果不抓我去關起來,我就找個人嫁嘍。」

  「我不准!」

  「喲,連我嫁人也管?荊捕爺,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荊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戲,我不許你自暴自棄!」

  扮戲,就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換作另一個身分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戲班子跑龍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燒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貴氣又傻氣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個打飯丫鬟秀兒,也可以是個遭受欺壓逆來順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戲就不扮戲,她已經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戲,那個「姜秀姑」絕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夠當個溫馴聽話的小綿羊了。

  況且,戲臺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實的生活裡來;而在此刻面對荊大鵬,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懶得再跟他扮戲了。

  走出這個因荊大鵬而搭起的戲棚後,她永遠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會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會是挽著手臂親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個賊。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發一語。

  燭火微弱,飄搖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滅的晦暗光影裡。

  荊大鵬看得是膽顫心驚。不說話的她沉默得可怕,連那雙向來靈動的瞳陣也沉滯得有如一攤死水。

  「我求你,心裡有什麼話,不要藏住,你講出來,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今天是我無理——」

  「沒什麼好說的。」她截斷他的話。

  「從小時候說起。」他乾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荊捕爺,我跟你招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來,無論如何,我是活下來了。我年紀小時,就是個小乞丐;長大後,我當過丫鬟,賺那一點點吃不飽的錢,卻得跟阿溜他們分開,大戶人家規矩又多,我做不到一個月就帶他們離開。

  「我穿起男裝,想辦法賺錢,簡單的就去洗碗、刷牆;粗重的有挑磚、鋸木,阿溜也找個小工,掃掃地,撿菜葉,勉強糊口,但醫藥費就不夠了。

  「後來我準備賣身給妓院,他們說我聲音好聽,會教我唱曲兒,將來捧我成為當家花魁。賣身銀子都談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筆錢,給孩子們在城裡租一間房子,供他們讀書,給阿溜請好大夫,每個月還能賺錢給他們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著我大哭,不讓我去,說我要敢去賣身,他寧可一頭撞死。」

  荊大鵬雖猜得到她過去的苦境,聽她慢慢道來仍是跟著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還真的去撞牆。要不是我力氣大,拉住他,他這笨蛋可又要讓我花上一大筆醫藥費了。」

  「你沒有能力,何必養他們?」他點出了殘酷的事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