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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靈靈啊!終於找到你了。

  裴遷忍住心頭激動,拿香湊上燭火,為自己點燃一束馨香。

  這就是靈靈的家。這裡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樣,而且還有一樁怪事,剛剛他才進了廟,就被一對小夫妻誤認為是「胡大哥」。

  雖然他跟石少爺說,世上長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無法說服自己,為何那人剛好也是姓胡呢?

  神壇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訴他嗎?

  旁邊的藍布門簾掀了開來,走出一個佝僂老太婆,她白髮皤皤,一身灰布補軒衣裙,臉上滿是斑點和皺紋,嘴巴又皺又癟,看來年紀很大了。

  她不是別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靈靈。

  媽呀!老婆婆一見到裴遷,立刻嚇出一身冷汗:心臟咚咚狂跳。

  是他!怎麼會是大個兒!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簾,以極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還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厲害,看不出眼神,臉上皺紋也多得可以擋住她瞬間的驚惶。

  她既然出了房間,再突然轉回,就顯得矯情,更何況她已抹掉他的記憶,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現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麼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著,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壇邊會多講兩句請人捐錢做功德的話,抿緊了乾癟的嘴巴,老僧入定,誰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簽嗎?」最不想看的人來到面前。

  「求什麼?」

  「尋人。」

  「尋什麼人?」若是海捕文書裡的大盜,或許她可以幫他。

  「尋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聲音沙嗄。「你先擲茭,看玉姑仙子給不給求。」

  妻子?他竟然成親了,她當然是不給求了!

  不對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過她,怎能再去吻別人呀……壓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湧出,她暗自咬牙切齒,嫉妒得冒火。

  裴遷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茭就丟。

  老婆婆眼睜睜看著空中伸下一隻戴著金色鐲子的長手臂,指頭靈巧一轉,硬是將杯菱翻成了聖杯。

  臭哪吒!回去玩你的風火輪,不要玩老娘的杯菱。她暗中傳聲大罵。

  我偏愛玩!好好玩喔。那只長手臂又將第二個杯菱翻成聖杯。

  第三次,裴遷當然還是擲出聖杯。

  老婆婆不得不裝模作樣,眯眼看著地上的聖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許,你自取一簽吧。」

  裴遷自籤筒取出一根竹簽。不同於孝女廟,這裡的簽詩是寫在上頭的,他恭敬地將竹簽奉上給老婆婆。

  「自己看。」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裴遷看了,了然於心,應該就是玉姑祠沒錯了,但他還是問道:「能否請婆婆為晚輩解簽?」

  老婆婆心底氣得半死,這又是哪吒使弄的簽詩!她明明將他的簽詩變為「排雲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逼,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可到了他手中,竟然變成了「不識盧山真面目」,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不!他忘了。她氣惱下已,她怎會一再忘記他忘了她的事實呢?

  「我不會解簽。」她冷漠地道:「你去廬山尋人吧。」

  「婆婆聽過姑兒山嗎?」

  「沒聽過。」

  她再度受到驚嚇。他不可能記得姑兒山的。今天有太多驚奇了,她五百年的心臟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動,又如老僧入定般,乾脆裝死詐睡。

  裴遷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裡的疑慮。老婆婆這麼老,衣服這麼破舊,講話和動作十分遲鈍,她不可能是靈靈;靈靈聰明靈巧,更愛漂亮,不時就要換一套不同花樣的紅衣裙,她一定不願變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驚擾睡著了的管事婆婆,將竹簽放回籤筒,悄悄地走了。

  下弦月勾開了滿天烏雲,月光慘淡,江漢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氣無力地趴在屋頂上,兩隻圓圓黑眸黯然失神,不斷地掉出大顆淚珠,掉呀掉,淚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澀水窪。

  大紅狐坐在他身邊,看到小弟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她也難過。

  她已經講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當初抽身得快……唉,快嗎?要是快,她就不會有種種矛盾的心情了。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小弟為了救曲柔,變身為已經摔死的石伯樂,開開心心地在石家過他的太少爺生活,混吃混喝,沒想到假戲真作,越玩越起勁,不但專心經營石家事業,還喜歡上了曲柔。

  她不斷苦口婆心勸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說不動興匆匆籌辦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脅恐嚇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親了,就會害得小弟魂飛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沒辦法當人。

  曲柔果然聰明,找來了他大哥曲複和裴遷,在小弟面前搬演一齣愛裴遷、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戲碼,然後她再現身悲傷不已的小弟身邊,加油添醋,終於讓小弟放棄了留在人間娶妻的美夢。

  向來破壞姻緣皆是有損功德,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現好幾頁污漬了,可她寧願壞了功德,也不願小弟重蹈覆轍。

  功德,可以慢慢修,但墜入了人界,陷進了情障,便是萬劫不復,難以再清心修行。

  她告知小弟和曲柔的每一句冷言冷語,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裴遷的出現,破壞了她六年來的清心自持;變個裴遷出來玩玩和真的裴遷現身,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真實的他,有血有肉,有她熟悉的熱度,有她難忘的醇厚低嗓,在在都令她心火難耐,無法靜修。

  尤其剛才曲柔哭得暈了過去,裴遷倒是很順手就抱起她。呵,呵,呵!反正他很習慣抱女人嘛……啊!哼哼,她的妒意又冒出來了。

  可怕的人界情感啊,不但讓人毀滅,也讓仙迷失。她望看單薄清冷的下弦月,警惕自己勿再陷入泥沼。

  她和小弟離去後,或許,裴遷和曲柔就可以湊成一對;不對不對,大個兒還要找他的妻子,那是誰?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在尋她?

  不可能。

  小弟還在哭,她狠下心,不勸也不看,反正淚流幹了,就不再哭了。

  不過,她倒有些擔心曲柔,哭得那麼激動,恐怕亂了神志;她是唆弄她離開小弟的始作俑者,該去關心一下她的情況。

  是看曲柔還是看裴遷呀?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著。

  管他的!大紅狐飛奔而去,修長豐腴的狐身劃過夜空,消失不見。

  曲家屋頂上,大紅狐將自己藏在屋脊陰影裡,觀看院中動靜。

  曲家女眷忙進忙出,有的探望,有的照顧,有的著急哭泣,裴遷站得遠遠的,直到曲複從曲柔的房間出來,他才過去詢問。

  「曲姑娘還好嗎?」

  「大夫說沒事了。」曲複抹了一把汗。「說柔兒是心神失調,給她喝碗養心湯,好好睡一覺就行了,我內人正陪著她。」

  「這我就放心了。」

  「呃……你不去看嗎?」曲複欲言又止。如果妹妹真的喜歡裴遷,那麼,給她瞧瞧他,或許有助她的康復。

  裴遷記得在江邊再度遇上石家小夫妻時,石伯樂當眾求婚,曲柔羞澀歡喜,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曲柔怎會一下子就不願嫁了呢?而且她哭得太過傷心激動,又搬出狐仙的說法,在在令他內心存疑。

  「不。」他婉拒道:「令妹一時心神不安寧,我不想加深誤會。」

  「喔……」曲複打從心底不願妹妹嫁給石伯樂那小胖子,又試圖製造機會。「要不,你去幫柔兒把個脈,看大夫開的藥合下合。」

  「曲兄,你忘了,我不會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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