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和顏悅色 >


  新春開市,京城街上一片熱鬧,人來人往趕著拜年。

  祝和暢循例拜訪幾個重要的主顧。雖說和記送貨信譽卓著,他只怕客戶排不上忙碌的運貨行程,不怕沒有生意上門,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個早上下來,他已經拱手拱得快斷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貨行還是開大一點,爺兒我屋中坐,翹起腿,哈碗茶,等著人家上門拜年,多輕鬆啊。」

  「九爺你條件太苛,恐怕還找不到合意的夥計呢。」

  「你快快長大,練好體魄,我分派你趕貨,別老當個跟班的。」

  「當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頗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幫九爺記住拜年的名單,備好賀禮,爺兒你大概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頭拜進護城河裡去了。」

  「嗟!」他雙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來舒展一下,當頭就彈出一指。「你的本事誰教的?還敢拿來說嘴!好了,下一處是哪裡?」

  「嗚,董記布莊啦。」祝福嘟起嘴,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記布莊,祝和暢不免想到那位倔強的耿姑娘。

  他後來並沒有向雲世斌收取違約金,也沒提及耿悅眉偷上貨車的事情,反正自會有家人通報她失蹤的消息,那是他們雲家的事。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惹上一身腥膻,向來獨善其身的他能為她做到安排養病且不告知雲家的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接下來就請她自求多福了。

  「九爺,鬼鬼……鬼來了……」祝福一臉驚恐,跑了回來。

  「大過年的,鬼都去廟裡搶貢品了,你又見著哪只鬼了?」

  「就是陳世美的老婆啊,她來了。」祝福趕緊指了過去。

  順著那根略微顫抖的指頭瞧過去,祝和暢也是大吃一驚。

  才想到她,果然又見鬼了。那個小姑娘就站在董記布莊的對街,白著一張臉,抱著一隻扁平的包袱,緊緊抿住沒有血色的唇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動也不動,就直直瞧著店門裡進進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撲撲的,布鞋破損不堪,看來是走了很長的路;頭髮倒是梳理整齊了,身上穿著的就是他留給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長,她用腰帶束起,將多餘的部分拉出垂下,這讓她的身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臃腫,和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完全不成比例。

  天!一個月還不足以讓她撕裂見骨的傷口癒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著這一條半死不活的小命來找雲世斌嗎?

  「九爺,我們還進去嗎?」

  「等等。」祝和暢正好瞧見雲世斌送客出門。

  出門前應該翻黃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往董記布莊走去,更別說走在前面緊張興奮想看好戲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聲聲恭喜,車如流水馬如龍,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多時的小姑娘。

  大紅春聯紅豔豔地張貼在門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揮灑應景的詩句,新糊的雪白窗紙折出日頭的光芒,站在門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襲嶄新合身的寶藍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襯出他溫文爾雅的風采。

  悅眉站在對街屋簷下,抱緊小包袱,癡癡凝望,視線變得朦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變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樹臨風,整個人脫了胎、換了骨,就像是京城裡隨處可見的貴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嗎?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記得她這位舊人?

  「大少爺!」她顫聲喊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轉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撇下還賴著不走說客套話的客人,奔到了對街這邊來。

  她喊他,他就來了,她頓時淚盈於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條街面距離,雲世斌的臉色已由錯愕轉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這邊人多,進去裡頭說。」

  「不,我不進去。」悅眉望向「董記布莊」的招牌,用力搖頭。

  「悅眉,你不要這樣。」雲世斌急切地道:「家裡來信說,你不見了,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可我在信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不能體諒我?非得將染坊弄得一塌糊塗來報復我嗎?」

  聲聲焦慮,步步驚心。悅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麼?她就這麼見不得人,他們不能在街上將事情談清楚,一定得拉她進屋躲起來說嗎?

  「我……我不是報復,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虧,急急解釋道:「我弄壞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們也做得出來……」

  「就算他們做得出來,也耽誤了出貨,你這樣做太過分了。」

  「大少爺,我很抱歉,我心情亂,很傷心……」

  「你這樣胡來,何嘗不是傷了我的心!」雲世斌痛心地道:「悅眉,我真心對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悅眉突然覺得他的手勁好強,幾乎快將她細瘦的骨頭捏碎了,不禁呐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會棄我另娶!」

  「你不能這麼說。我為的是雲家,為的是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來看信嗎?你不仔細讀,撕了信,又怎能瞭解我的苦心?!」

  「大少爺,那麼你是被逼的了?」悅眉燃起了希望,幾近發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爺逼你娶妻,這才能結合兩家的利益……」

  「不是!」雲世斌立刻打斷她的話,向來溫和的目光出現從未有過的慍怒。「這樁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可你說……你喜歡……」悅眉仍試圖把握住一些什麼。

  「是的,我依然喜歡你。我不能棄守我對你的承諾,所以我求馥蘭讓我納你為妾,她也答應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還想求什麼?」

  「為什麼……她是妻……我是……」那雙降了溫的眸子令悅眉失去力氣,那個難堪的妾字,她永遠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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