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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暗夜多雲,石家院落彌漫著一股鬱結的沉重氣氛。

  「少奶奶,你這邊走。」小珠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回頭幽幽地道:「少爺昏迷三天了,要不是大龍去請你,你都不想回來看少爺嗎?」

  原來,他已經離開三天了。曲柔用力咬緊唇瓣,克制住淚水。

  她也躺了三天,渾渾噩噩,每天昏睡流淚,完全不敢揣測外面發生的事情,娘和大哥大嫂他們也不敢跟她說。

  「你們那天吵架了嗎?」小娥越說越氣。「少奶奶,你怎能說走就走?!你知道少爺那麼喜歡你,他不能沒有你,你好狠心啊!」

  就讓她承擔一切責難吧,曲柔艱困地移動腳步。她將他推入了地獄,而今她也是走在通往自己的地獄之路。

  「雖然你負了少爺,可我們四大隨從和四大丫鬟覺得,還是得請你回來;說不定少爺聽到你喊他,他就醒來了。」小姬懷著希望道。

  「到了。」小暑推開房門。

  「少奶奶,你回來了?!」四大隨從守在床前,神情憂愁,一見曲柔到來,個個露出期盼的目光。

  「相公他一直在睡覺嗎?」曲柔緩緩地走到床前。

  「少奶奶,那天晚上你沒跟少爺回府,吃過晚飯後,少爺喊頭疼,躺到床上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石大龍拿手背抹去眼角淚水。

  「少爺的脈象很弱,喂他吃藥全吐了出來。」石大虎含淚道。

  「大夫說再這樣下去,撐不過七天呀!」石大獅哭道。

  「少奶奶,你救救少爺呀!求你快救他啊!」石大豹哀求道。

  曲柔坐到床沿,靜靜地凝視那張死白顏色的娃娃臉。

  他還在呼吸,也有心跳,卻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相公,我來了,你聽到我在說話嗎?」她輕輕地撫摸他的臉,一再地摩挲,觸手的冰涼終於讓她掉下了眼淚。

  那對圓圓的深黝黑眸不再張開看她,更不會朝她綻開呵呵傻笑。

  她手指顫抖,揭開他枕頭下面的墊褥,那裡貼著七片樹葉,三片已經枯萎乾涸,第四片的葉尖剛轉為枯褐色。

  這是假的相公啊!還有四天,他就會停止呼吸心跳,讓這個葉片變成的軀殼成為真正的死人,結束石伯樂的一生。

  「相公……」她心口一痛,明知這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假人,她還是試圖撫弄他的胸口,想要看他耐不住搔癢,一躍而起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抓了又抓,搔了又搔,床上圓滾滾的身軀還是沉寂不動。

  她渾身發冷,心痛如絞。沒錯,他已經走了,被她刺得傷痕累累,傷心欲絕離開了——不,也許他覺悟了,認為她移情別戀,是個不專情的壞姑娘,不值得再喜歡了……

  「相公!相公!」她淚如雨下,拿起他冰冷的圓胖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不住地廝磨親吻,想要留住這份最後的親密感。

  「你還哭?!」身後傳來哭叫聲。「我的伯樂孩兒被你害死了!」

  「石夫人。」曲柔站起身,含淚望向來人。

  石夫人渾圓的身形明顯瘦了一圈,神情極為憔悴,她身邊的石钜象亦是愁眉不展,在他們身後還有大夫、楊西坡和幾個熟識的掌櫃們。

  「不要叫我!」石夫人淒聲叫道:「你這個死狐狸精,自從碰到了你,我伯樂孩兒就意外不斷,沾了你就有穢氣!好沒良心的小蹄子!你要走就走,還回來幹什麼呀?!」

  「曲柔,你實在太過分了!」石钜象亦不假辭色地斥責道:「伯樂待你好,你竟如此待他?!他才倒下,你就叫你大哥前來退婚?!」

  這就是宿命。曲柔淚流滿面,僵在原地,只能全然接受來自石家父母的嚴厲指責。這正是當初真正石伯樂摔下山崖時她就得面對的場面,如今只不過稍微來遲些罷了。

  「少爺好點了嗎?」楊西坡上前探看,問著正在診脈的大夫。

  大夫神色凝重,環顧房裡眾人一圈,長長歎了一口氣。

  「伯樂孩兒啊!」石夫人撲到床邊,不斷地哭喊撫摸愛兒。

  「曲柔,你走。」石钜象神色冰冷。「石家不歡迎你,我不准你再踏入我們石家。」

  「我走了。」曲柔低下頭,強忍住淚水。「石老爺,石夫人,請保重。」

  她曾經多麼願意當他們是公婆,也曾經癡心妄想千桌素宴的盛況,然後和相公生下幾個一樣白胖胖、圓滾滾的小子,滿屋子亂跑……

  她茫茫然走出屋子,眼前的淚霧讓她看不清楚彎彎曲曲的回廊小徑,曾經是那麼熟悉的院落,如今出了這道門,面對無邊無際的暗黑夜空,她就再也不知能往哪兒去了。

  「少奶奶,請等等。」石大龍追了出來,神情不自在地道:「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應該麻煩你,可求你看在少爺的份上,再幫石家一次忙。」

  「有什麼事你說。」曲柔哽咽道。

  「是我們四個無能,少爺少奶奶平常教導我們,可我們愚笨不用心,凡事還得仰賴少爺少奶奶,如今沒了兩位……嗚!」

  一個大男人就這麼無助地哭了出來,曲柔也讓他逼出更多的淚水。

  「大龍,你們都很好。」她努力露出微笑,一一交代道:「記得船造好之後,下水試航沒問題了才付尾款;大虎那邊的陶家古董,去請京城的行家鑒定,別急著拋售;雨天江邊水漲浪急,叫大獅不要趕工,人命重要;還有請大豹一定要管好庫房,出入帳都要有兩個掌櫃的簽印,別讓人巧立名目汙走石家的錢……」

  夜空突然白光一閃,接著轟隆一聲,一道極近的響雷震得曲柔耳朵劇疼,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多謝少奶奶的指示。」石大龍抹掉淚水,又道:「如果我們還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曲家請教少奶奶嗎?」

  「什麼?」曲柔神情呆滯地問道。

  「少奶奶,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忙……」

  轟隆!轟隆!閃電疾雷瞬間掩至,風起雲湧,一陣陣冷風呼嚕呼嚕吹個不停,院子的花草樹木也跟著發出沙呀沙呀聲響,聽在曲柔耳裡,竟像是小狐狸驚惶害怕的低聲悲鳴。

  「打雷了……」她望著滾到腳邊的殘碎框子花,喃喃自語。

  「少奶奶,我去準備馬車,送你回曲家。」

  「不!」曲柔突然睜大眼睛,驚慌地道:「他怕打雷呀!快!你幫我備馬!我要去找他!」

  「少奶奶,你不會騎馬,我駕車送你……」

  「太慢了!大龍,我求求你,快借我一匹馬,快呀!」曲柔說著便提起裙擺,發足往馬房狂奔。

  「少奶奶!你到底要去哪裡?!」石大龍也緊張地跟過去。

  轟隆!雷聲接連不斷,響徹江漢城,狂風急雨驟至,猛烈撲打大地,滿院子的花朵不堪風雨摧殘,花瓣抖了抖,片刻便飄零落地。

  他們一走,楊西坡拿兩手遮著頭頂,快步從花叢裡跑回走廊躲雨。

  他恚忿的表情因這場急雨而更加恚忿,正想出口怒駡,隨即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眯起眼睛,望著馬房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嘿嘿地笑了。
  山一重,水一重,通往姑兒山的道路迢迢數十旦,幾個小村落錯落其間,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管養家活口,顧好自己的生活。

  道路旁的小茶鋪門板虛掩,夜深人未眠。

  「阿大,我苦苦等你過來,這麼晚才來呀?」

  「我總得避開我家那個瘋婆子。」阿大一溜煙鑽進門,色迷迷地瞧著美婦,說著便毛手毛腳起來。「我一聽到你家死鬼上江漢城辦貨,今晚不在,說什麼也要過來讓你暢快暢快。」

  「嘻!」美麗風騷的老闆娘伸出纖纖素手,推開那個粗壯身軀,咯咯笑道:「你拿什麼給我暢快?我家死鬼去一趟城裡回來,總會買上幾匹布或是一副鐲子討好我,你呢?」

  「這對珍珠耳環不錯吧?」阿大攤出一對亮得發白的耳環,身子又挨了過去。「當然還有我這支全村子最長最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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