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段可染 > 花月正春風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買藥需三兩銀子;購油鹽醬醋米要二兩銀子;老夫人的香燭快沒了,得為她預置幾盤;姬姑姑要一個藥爐;也該為小順子備一套裝束,他長得快,舊衣裳已經小了。這些大概要……一兩銀子。還得拿一兩銀子收入荷包,以備不時之需。」將銀兩按需要分配開來後,剩下的三錢銀子縮在一角,少得可憐。她洩氣地癱坐在交椅上,苦惱地拍拍額頭,喃喃自語道:「三錢銀子能買到什麼?像大哥這等出眾的人,太寒酸的東西怎麼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從買油米的銀錢裡撥出五錢來,眉開眼笑道:「這些天小順了撿了不少柴,可以將炭錢省下來。八錢銀子的東西可比三錢銀子的東西客氣多了!」

  當下趁熱打鐵,帶上小順子,招呼好艄公,趕往永州城去。一路順風順水,到達市集時正是午飯時候。花六文錢買了幾個熱包子給艄公和小順子充做午飯,自家則到熱心的人家裡要了一碗不要錢的茶水,和著姬姑姑做的硬燒餅吃下肚,權為充饑。吃飽後,便沿著街道,到熟識的人家去買所需之物。那些個藥鋪、米店的老闆見她是熟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價賣與她。到最後,東西買齊,居然還剩了一兩一錢銀子有餘。

  她心中十分高興,將東西托艄公帶回船上,自己則和小順子去置辦禮物。花了整整一個時辰,走得腿軟筋麻,看得眼花繚亂,論得口乾舌燥,貨比三家、精挑細選之後,才買到合意的東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戲蝶的腿稍有好轉後,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著她的肩,到戶外走動走動;第二樣是蔥白色的細麻布,她要為他縫一套透風性好的夏衣;其餘的是一些糖果點心,在他生日那天可以充實一下桌面。

  回去時略一算賬,發現銀錢並沒有用盡,還餘了數個銅板。心下一動,就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面頂便宜的銅鏡。然後再與小順子回到船上,急呼艄公起錨,趕回小洲去。

  到了五月十八日,眾人都興奮異常。絕少出門的老夫人破天荒地離了蒲團、扔了佛珠,將客廳裡的神龕清理乾淨,點上紅蠟、棒香,禮拜三匝,念念有聲道:「願我夫在天之靈,保佑我兒幽娘與戲蝶早日相聚。」自從知道謝幽娘還在人世後,她的精神好了許多,再不像從前那般惜言似金、孤僻怪異。姬姑姑只道她是癡人說夢話,搖頭一笑,獨自回房換上最華麗的苗裝,再在黧黑的臉蛋上敷一層粉後,便想去廚房協助皇甫翩翩刷鍋做飯。經過安戲蝶的房間時,正巧看到穿戴一新的小順子在幫著安戲蝶試新衣,兩人都笨手笨腳的,累得滿頭大汗。忍不住「撲哧」一笑,惹得小順子跑出門來觀看時,她卻早已跑得沒了影。

  未進廚房門,早已被一陣陣香味迷住。循香望去,只見八仙桌兒上紅燒肉、清蒸魚、醃制鴨、香酥雞、東坡肘子、時興蔬菜、八寶飯、糖果點心共排了八九個碟兒,旁邊還有一大海碗「馬蹄生香湯」錦上添花。桌腳下另放著一鍋香稻米飯、一甕陳年老酒,並排依著的紫竹籃兒裡層層疊著數個水煮紅蛋。

  姬姑姑大喜,道:「安小子真是有福氣!」

  皇甫翩翩笑道:「姬姑姑,煩勞您幫著把這些菜端到客廳去。」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姬姑姑笑道,「你且去梳洗一番,莫讓那小子笑話。這兒的事就放心地交給我。」

  皇甫翩翩臉一紅,告別姬姑姑,真個回房去梳妝打扮。先換上改裝後的衣服和新制的繡鞋,再用熱水將臉洗得乾乾淨淨。坐到小桃木圓桌前,一探頭,銅鏡裡便出現了一張如出水芙蓉般的臉:膚如凝脂,眉似遠山,眼泛春水,唇若塗朱,粉頸修長,襯著朱紅色的心字衣領,更覺容顏好。執起小木梳,梳理如雲秀髮,做成一個輕而薄的蟬鬢髮式,再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兩截龍紋玉掌梳,錯落地插在發間。對鏡一照,真個如下凡塵的九天仙女。

  卻不知安戲蝶會作何感想。禁不住微抬起頭,向前排主屋望去,只見安戲蝶已換上蔥白色的夏衣,正趴在後窗臺上看她哩。

  她羞得面紅耳赤,也喜得心如鹿撞。垂下頭,抿嘴一笑,關上窗戶,竟然沒有看到安戲蝶的臉色突然大變。扳倒銅鏡,又支起來,又照了一照。驀地,鏡子裡多了一張黑紗巾蒙住的臉!她嚇了一大跳,急回頭,原來是老夫人。剛才她太過專注,竟沒有發現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正欲起身施禮,老夫人已伸出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甫翩翩下意識地回手抓住老夫人的手腕,拼命拉扯,誰知老夫人的手勁出人意料地大,哪裡扳得動!心一急,倒想出辦法來:伸直雙手,向後擊去。無奈逆向施力已無力,再加上老夫人個子不高,她這一招根本毫無用處,連老夫人的身體都沒有沾到,只碰巧扯下了她的黑紗巾。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後發出嘿嘿的笑聲,更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直將皇甫翩翩的脖頸壓在了椅背上。皇甫翩翩死力掙扎,雙腿亂蹬、兩手硬拽,都不能擺脫;絕望地抬眼望去,竟看到了一張五官歪斜、佈滿傷痕、令人怵目驚心的臉!這就是老夫人的臉嗎……

  窗戶「砰」地被一根支架撞開了,小桃木圓桌亦被撞翻,銅鏡、梳子和其他東西摔得滿地都是;安戲蝶用另一根支架撐著身體艱難地站在窗前,嘶聲喝道:「師娘,快放開翩翩!」

  老夫人哈哈大笑著,根本沒將他的話聽入耳裡。

  皇甫翩翩掙扎著,想看上安戲蝶一眼,可脖頸越勒越緊、氣息越來越短促、胸口越來越悶,連轉動眼珠子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在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出現在腦際的竟不是對老夫人的恐懼,也不是對死亡的害怕,而是對安戲蝶的無限依戀。

  安戲蝶急得氣竅生煙、氣血翻湧,驀地,一股巨大的潛力在體內爆發、運轉,收勢不住,逼得他吐出一口黑血來,雙腿在這一刻奇跡般地恢復了知覺。他飛速地扔開支架,躍入窗內,點中老夫人的啞穴,將她的手扳開,把皇甫翩翩抱在懷裡,痛心地叫道:「翩翩!翩翩!」

  皇甫翩翩早已昏死過去,哪裡能答應他!

  姬姑姑被小順子拽著,拖拖拉拉地走進來,兀自叫道:「怎麼回事?」看到屋內的情況,直嚇得魂飛魄散、面如死灰。

  安戲蝶顧不上答理她,心急地抱起皇甫翩翩,平放在牙床上,吸一口清氣,對準皇甫翩翩的口唇,緩緩渡氣。

  姬姑姑鎮定下來,走到窗前拍開老夫人的穴道,牽住她的手,柔聲道:「小姐,回去吧。」

  老夫人嘻嘻笑著,五官越發歪斜得厲害,把小順子唬了一跳。

  姬姑姑苦笑一聲,彎下身去撿飄落在桌腳邊的黑紗巾。老夫人笑唱道:「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忽然看到安戲蝶的背影,眼神一亮,掙開姬姑姑的手,跑過去,往安戲蝶背上使勁一拍,叫道:「孩子,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快去找幽兒呀!」

  安戲蝶毫無防範,被她擊個正著,一股濁氣流入皇甫翩翩口裡,再經咽喉,直達肺部,與清氣碰在一處,嗆得皇甫翩翩氣聚神歸、咳嗽出聲。她悠悠地睜開眼,認清安戲蝶,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

  安戲蝶也癡癡地回望著她,一聲不響。

  兩人眼神交纏,織成一張深情款款的網,雖然沒有一句話,千言萬語卻已傳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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