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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封應豪握緊長劍,望著仇人大方讓出的咽喉、心臟,心裡有個聲音催促著他:動手!這是你所渴求良久的復仇!

  但在心靈深處,另一個微弱、卻清晰得教人難以忽略的聲音阻勸著:小心啊,孩子,你真的確信這就是你想要的?

  手不住的緊握、放鬆、緊握、放鬆,封應豪無法決定自己該怎麼做。在一方面,他無法原諒皇甫少泱殺害父親,讓一個曾經幸福的家庭就此崩解,使曾經威震兩湖道上的封家寨就此消亡;但在另一方面,即使是在風光逍遙的少主時代,他心底也很清楚"據地為王,殺人越貨"的日子定不久長,但……但為什麼要是他?為什麼要是他來滅了封家寨?

  天色已完全暗下,星斗一盞一盞的亮起,夜風夾帶霧氣浸溽了他滿身濕意,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該往哪裡定。

  "阿楠,你怎麼跟上山來了?"

  聽見窸窣聲響不斷的接近,封應豪偏頭望了過去,見是皇甫少泱的妻子打著燈籠往他們而來。

  咬咬牙,他旋身舉足離開,"皇甫少泱,你我的事另日再理。"他封應豪可不是什麼薄情人物,在個弱女子眼前取其夫君性命的事,他可做不來。

  尉遲楠卻笑嘻嘻的招呼他,"小兄弟,夜路危險,你還是到捨下將就一晚吧。"那洋溢著幸福神采的平凡臉孔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竟是出奇的美麗。

  封應豪眩惑的眨眨眼,明知自己應該婉拒這邀請,但那明燦的笑靨教他遲疑著,無法狠下心腸當場拒絕。

  "難得來訪,多留個幾天又何妨。"見他遲遲不答,女子笑著再次挽留他。

  在江湖打滾數年養成的惡意冒出芽,封應豪忍不住陰冷一笑,"夫人,你不知道你是在跟什麼樣的人打交道。"

  "喔,這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來是為了跟少泱索命。"迎視封應豪震驚的眼神,她笑笑續道:"但這跟用頓便飯敘敘舊並不衝突啊。"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封應豪開始覺得這看似正常的女人腦子一定有病。

  "走吧,封應豪,你別看我家娘子堆了滿臉笑,好像很好說話,其實她已吃了秤坨鐵了心,由不得你不答應。"皇甫少泱一手搭著封應豪肩頭,態度輕鬆自然,"明日再戰,如何?"

  封應豪仍是舉棋不定,但肩背處輕輕傳來的壓力幫他作了決定。於是他僵硬的點點頭,跟在那昔時摯友今日仇敵的男子背後,離開原本要做為祭壇的山嶺。

  夜極深之時,一對年輕夫妻在小屋裡相擁而眠。

  做丈夫的瞪視屋樑許久,仍是毫無睡意,因有個疑惑一直梗在心裡。偏過頭,順著月光看向背對著他蜷縮在懷中的妻子,見她似乎已經睡了,忍不住輕手撫過她的發,細聲細氣的問著:"真是不知你哪來本事,怎會曉得我們就在那山嶺上?"

  "我猜你定要找個我到不了的地方,這才方便你去尋死。"

  他一聽,心臟被嚇得一時忘了跳動。

  做妻子的翻了個身,眨著漾著一汪水的大眼望向他。"怎麼,你以為這等重大決定瞞得過枕邊人嗎?"

  他歉疚的別過目光,卻不經意的瞥見紮在她手上的布條,連帶憶起她身上還有好幾個淤血破皮的地方。

  那山不好爬,可真是難為她了。

  感動灌注了整個心房,他小心翼翼的不去牽動她身上的傷口,輕柔的擁緊她,"我道歉。"

  她不領情的冷哼一聲,卻挪動身子偎向他,雙手將他緊緊環抱,"少泱,我知道你守的是江湖人'恩怨兩清'的道義,但我可不吃那一套。"

  惡狠狠的瞪了一臉愧色的丈夫一眼,她鄭重警告道:"我會阻止你,皇甫少泱,我會阻止你將性命雙手奉上。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皇甫少泱撫著妻子背脊,熟練的按壓她每一處緊繃的筋肉,聞言又是莞爾又是無奈的苦笑,"娘子大人說的話,小的怎敢不信呢。"

  距離小屋下遠處的另一座屋簷下,封應豪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殺?不殺?殺?不殺?老天,到底他該怎麼做才好?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瞬已一月有餘,封應豪仍無法決定是否該殺了皇甫少泱,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有一部分的自己主張:殺了他!為父血仇乃是天經地義。

  另一部分的自己卻要求他:再想想!難道你想跟皇甫少泱一樣,為了個錯誤的選擇,賠上一輩子來後悔?

  那後果之可怕的,教封應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這一個多月下來,他已經看夠了皇甫少泱的懊悔。那總是帶著一抹歉疚的眼神,遇見他時瞬間變得僵硬的舉止,在在讓他忍不住要懷疑這男人跟過去他所深深崇敬的那個,真的是同一人嗎?

  但那男人不曾逃避任何與他接觸的場合。比如說,男人會在默默看他練完劍後,主動走上前指點他火候尚不到家的部分,並在他進步時給予贊許的微笑;面對他千奇百怪的問題,男人從沒表露過一絲一毫的厭煩,即使他確信有些問題根本是故意找碴。

  別傻了,那人是在作戲!

  有時封應豪會滿懷不屑的這樣想,但……他皺眉望向正扛著堆柴火進柴房,全身上下毫無防備,擺明"要取我性命?隨時歡迎!"的男人,只好打消這樣的揣測。那男人,根本不打算為求活命而搖尾乞憐。

  "唉,真煩!"封應豪伸個懶腰倒向野地,決定暫且放過這個問題──反正主控權掌握在他手裡,他多得是時間作決定。

  清新草香哄得封應豪進入夢鄉。一頓假寐後,轆轆饑腸吵醒了他。

  睜開眼,望見皇甫少泱一手面餅、一手肉湯的往臨溪竹屋走過夫,他的精神立刻來了,矯健的一躍而起,跟上前去。

  前幾天,他因著好奇,尾隨皇甫大嫂進竹屋,當場被滿屋子栩例如生的各式雕作震懾得動彈不得。

  "驚人吧,你大嫂可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雕師啊。"

  心知無聲無息來至身後的定是皇甫少泱無疑,封應豪連驚訝都懶得假裝,只顧發問:"皇甫大哥,你看大嫂會不會願意將那件老虎雕像送給我?"

  那時,皇甫少泱呵呵一笑,"這你得親自問她才行。"

  一想到這裡,封應豪算算這些天還不曾跟大嫂打過照面,沒機會提這件事情,決意要把握今天才行。

  一進到竹屋裡,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思索如何跟尉遲楠討那件老虎雕像的封應豪,差點撞上杵在門內的皇甫少泱。

  怎麼了?封應豪微踮起腳尖,從皇甫少泱肩上望去,只見尉遲楠專注的一手鑿、一手斧,正雕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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