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冬橘 > 畫龍點睛 | 上頁 下頁


  "是心血又如何?"她沖著他大吼,氣勢洶洶,"會雕刻又如何?雕得好又如何?它能救得了我的父兄、我的朋友嗎?"

  他一窒,不由得倒退數步。

  "就算這些死物價值連城,又怎取代得了我的家人?"她步步逼近,神情悲憤,"它再出色精巧,又能跟我說話,對著我笑嗎?"

  他再退,背脊抵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

  那黑眼明亮,氣勢逼人,直直將他釘死在牆上,徹底否定一切的評價一字一字自她口中吐出:"無用之物,燒了何妨──"

  "不對!"他心一凜,衝口駁回了她,"美麗的東西就是美更的,只要你仔細聽,就會聽到它的笑聲,只要你仔細看,定會發現它正偷偷的對著你微笑……"他伸手穿過她的發,捧住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別騙我,你騙不了我的。若你不是將這些作品視若珍寶,又怎會將它扔到我懷裡?直接踢到地上不是更乾脆嗎?"

  她凝住,彷佛未曾看過他般審視著,突地臉上一紅,七手八腳慌忙推開他。

  心跳如擂鼓,臉兒燙得嚇人,她急著要說點什麼,他卻伸指杯─唇邊比了比。

  "怎──"她頓住聲音,聽見了風中模糊的喧嘩。

  "他們追上來了。"他擱下懷中雕作,鄭重的說道:"現在要怎麼辦,一切就看你的決定。"

  她一陣遲疑,終於咬牙宣判,"燒了,統統燒了!我不要它們落入他人之手!"說完,抑不住的哽泣逸出咽喉。

  這次皇甫少泱沒再說什麼,幫忙點起了火摺子,交給了她。

  駿馬馱著對男女,穩健的走在山徑上,凜冽山風送來人們忙亂救火的呼喊、明白雕作早已挽救不及的懊惱。

  女子遙望身後的沖天火光,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多年心血就這樣毀於一旦,葬身火海,怎不令人心傷。

  "你看見了嗎?"男子的問話來得突兀。

  她吸吸鼻子,擠出聲音,"看見什麼?"

  他伸手指向西天霞光,"它們在天上對你說再見呢。"

  她沒回答。

  良久良久,她低聲道:"你說得對,它們的確是在與我道別。"

  通州城

  旅店中,一豆微光飄搖在夜色裡。

  皇甫少泱走在長廊下,途經尉遲楠所住的廂房時,見房裡燈火通明,算算時候已接近子夜,他忍不住輕敲房門。"尉遲姑娘,時辰已經不早了,怎麼還不歇息呢?"

  "別光說我,皇甫少泱,你不也是放著好好的床不睡,偏在外頭四處溜達。"房裡人兒懶洋洋的回應,"別杵在外頭隔門喊話,這樣怪彆扭的,你就進來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聽令推門而進。

  廂房裡,尉遲楠盤膝坐在席墊上,一手雕刀、一手樟木片,全神貫注的雕刻著。她身前的矮幾上散落著細碎的木屑、甫完成的物件,以及各種木料。

  皇甫少泱一眼掃過攤在幾上的各式發簪,隨手拾起一件打量,"刀法依舊俐落簡練,但花樣好像匠氣了點。"

  "你的眼力果然厲害,當下就看穿了我的草率敷衍。"尉遲楠疲憊一笑,手上的動作沒停,不消片刻就完成一支以如意紋做為裝飾的簪子。

  他聞言一蹙眉,"既是敷衍之作,又何必趕著要在今晚做完?姑娘還是早點歇息吧。"

  "待會吧。這些小玩意雖入不得行家法眼,倒也還能賣幾個銅錢。"她揉揉酸澀的眼,拾起桂枝仔細端詳,然後順著桂枝本身的紋路,雕出鳳喙冠羽。

  見她強打著精神趕工的模樣,皇甫少泱一陣心疼,忍不住要叨念,"又不是缺少盤纏,急著刻簪子去賣錢做什麼呢。"

  尉遲楠又挑了支竹板,繼續雕刻,語氣雖然不甚正經,立場卻是堅定,不容置疑。"有盤纏的人是你不是我,咱們非親非故,我總不好一直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吧。趕明早到市集去賣了這些發簪,好歹也跟你攤一些房錢。"

  "都說過我不缺那幾個錢了,你怎麼還把這事情掛在心上。我們不是朋友嗎?居然這般見外。"皇甫少泱拗不過她,只好歎了口氣,"也罷,那就隨便你了,只是要記得多少休息一下啊。"

  他嘴上不說,心裡直犯嘀咕:唉,分得這般清楚做什麼?是因為分得越清楚,日後別離時就越乾脆俐落嗎?

  暗自猜測著對方這般行動的用意,一抹難受瞬間從心底竄起──原來從頭到尾對這相遇感到依依不捨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尉遲楠似乎聽見他心裡的聲音,停住了手上的工作,彷佛有話要說,燈焰卻忽地被風吹得即將熄滅。

  皇甫少泱忙一箭步湊上前來,伸手護住了火光。

  "謝了。"她的低喃中透著一縷罕見的柔情。

  他心一陣晃蕩,錯了幾拍才客氣的回禮,"哪裡。"

  安適的沉靜緩緩降臨,昏黃的燈影靜靜搖曳,松香溶進空氣,小屋裡一片溫馨,緘默而堅決的挽留皇甫少泱本欲離去的腳步。

  他無力抗拒,悄悄的在矮幾旁坐下,支肘凝望著專注於雕刻的她。那雕刀熟練的修整木料,削下的木屑片片瓣瓣如雪花般輕墮桌上,緊緊叩著他心房,執拗的要求進駐,然後他知道,意亂情迷的自己在這樣的拉鋸戰中,必敗無疑。

  "要不──"他心一凜,注意到輕巧落在左近屋頂上的腳步聲,忙若無其事的告退,"尉遲姑娘,我先去歇息了。"

  尉遲楠頭也不抬,點點頭隨口應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於是他退離廂房,謹慎的掩上門,霎時神情一肅,足尖一點,飄然上屋。

  寒星暴起,直奔他身前七大要穴!

  他冷笑,也不閃避,隨手抽出玉簫淩空數點,叮叮叮的數聲輕響,寒星突兀的往來時方向飛射回去。

  "唔!"屋頂上的黑衣蒙面人一聲悶哼,抱著被暗器擊傷的右肩轉身倉皇遁逃,眼前突然一花,被皇甫少泱阻住退路。

  "閣下既有膽量找上門,又何不坦誠相見?"他雙手攏進袖中,笑問道。

  黑衣人並不答話,一抖手挽了無數劍花直撲向他。

  皇甫少泱也不閃避,一旋身瞬間欺進對方空門,輕一彈指──

  黑衣人虎口一震,長劍鏗地一聲脫手而飛,打了幾個旋後撲通一聲掉進庭中荷花池裡。他眼底閃過一抹驚愕,震驚自己在笑書生手下居然走不出三招。

  "要殺我,你的武功還不夠。"皇甫少泱簡單的指出事實,但那平鋪直敘卻比謾駡更加侮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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