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冬橘 > 畫龍點睛 | 上頁 下頁


  "算你來得巧,上個月我蓋好這間屋子,打算拿來擺放這些零碎家俬,但一直忙得勻不出手來辦這件事,就這樣空了下來,待會稍微打掃打掃就可借給你住。"

  她一回頭,見他仍杵在原地,於是連聲催促,"別呆站在那身,快跟我來啊。"

  望向那張只有雙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孔,皇甫少泱短暫猶豫了一會,終於下了個未曾有過的決定,"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人還真迂耶,這麼小的一件事也要千謝萬謝,活像我對你有著天大的恩情。"她插著腰,纖指輕刮著臉頰取笑道:"我不過是因為獨自一人住在這深山中,生活無趣到了極點,難得有人來訪,硬要將他留個幾天,也好打聽天底下又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做消遣,你謝個什麼勁兒啊。"

  皇甫少泱只是笑,眼角瞥見不知何時變得一片蔚藍的天空,心情突然一松,暗自思忖,他已辛勞了五年,就這麼幾天讓他擱下責任,暫且當個平凡人,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山中生活閒散,癱在陽光下,他什麼也不需想,與世隔絕的小林構成脫離世俗的迷離幻境,置身其中,他終於可以好好歇息,放任心靈縱橫天下,四處遊歷。

  喀喀喀的敲擊聲傳來,截斷了通往睡鄉的道路。

  他懶洋洋的翻個身,睜開惺忪睡眼,望向立在溪畔石座旁的雕刻者,神智頓時一清。

  視界中,尉遲楠的臉孔依舊平庸,但那既不是嗔、亦不是喜,又好似訴說著什麼的表情,引誘他前去采究個中秘密,她的眼神專注,彷佛穿透木料表層觸及不存于現世的另一種生命,教他揣想那遙遠的彼岸究竟潛藏著什麼樣的魂靈。

  然後他分心了。

  點點浮出的細碎汗珠引著他的視線下滑,沿著她的前額緩緩凝在濃密的睫毛上;陽光的熱力無遠弗屆,將她的顴骨染上誘人的紅霞,形狀美好的唇微抿著,既宣示著對雕刻絕不妥協的意志,也流露一抹教旁觀者迷惑的脆弱。她那些微敞開的領口掩不住線條優美的鎖骨,高高挽起的翠袖下是半截蜜色的臂膀,穩穩拿著斧鑿的雙手卻是纖柔……

  別再打量人家了,這無禮行徑跟登徒子沒兩樣。

  他命令自己移開視線,卻舍不下眼前所見,連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迷亂了。

  就在這出神凝望中,太陽越爬越高,從木料上削落的木屑碎散了一地,而那鳥族霸主的形貌逐漸鮮明,翎羽彷佛在山風的吹撫下些微振動,即將遨遊天際──

  喀!一塊木料崩落,鷹眼上多了個缺口。

  "哎喲!可惜!可惜已極!"他懊惱的對地用力一捶。

  原來最後一鑿失了準頭,方才姿態靈動、彷佛隨時就要振翅高飛的翔鷹在一瞬間失了靈氣,褪為一尊有形無神的凡品。

  尉遲楠僵著動作,雙眼盯著缺了靈魂的木雕,一副失魂似的癡傻,突然沒頭沒腦的問道:"你相信死物總有天能變成活的嗎?"

  皇甫少泱聞言一愣,尚未開口,她唇邊卻綻出一抹苦笑,搖搖頭,拋開方才脫口而出的異想,"忘了我所說的吧,再怎麼樣死物都不可能變成活的。"

  那話字面上很是瀟灑,說出時的語氣卻是空茫。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答腔,不知該怎麼排解她的失落。

  晌午的陽光傾落身上,燠熱難當,如細針紮得肌膚生疼;山裡難得的沒有半絲微風,就連山鳥、鳴蟲也沉寂。他的心跟著下沉,眼前的秀麗山水也頓時失了顏色。

  突然一驚而醒,他不願自己陷入低迷的情緒裡,緩緩抽出懷中玉簫,湊至唇邊,吹奏著充滿撫慰意味的曲調。

  尉遲楠微微一頓,終於偏過頭來,看著吹簫的他,黑瞳逐漸找回慣有的神采。

  他回望她一眼,眼底蘊滿笑意,隨即掉過頭去,將簫聲送入山林裡。

  風起了,短暫沉寂過的茂林為簫聲喚醒,萬籟乘風遠颼至天邊視力不可及處;情動了,不曾騷動過的心湖為音符掀起陣陣漣漪,眼波稍觸即離暗藏初生的情意。

  一切的一切,再也不會回到初始的淡然了。

  數日後。溪畔。

  聽完皇甫少泱來到這山中的前因後果,尉遲楠皺了皺眉頭,"求籤……也好啦,這也是沒法子中的辦法。不過,你要找的妙清觀在這山頭的東邊,中間還隔了兩座山,若不是跑堂跟你指錯了方向,就是你辨別方向的本事太差,才會迷路迷到這跟道觀完全沾不上邊的地方來。"她瞟了他一眼,眼神透著抹取笑的意味。

  尷尬已極的皇甫少泱只能傻笑搪塞,因為就算是他,也不知那時自己心裡是在想什麼,沿著直鋪到妙清觀的石板坡道居然還會走岔了路……但,這卻是個令他愉快的迷途。

  "我是不知你怎樣想,但我自己是滿高興認識你的……"

  聞言,皇甫少泱心頭一跳,不知是怎麼的,居然有種被人當眾揭穿心事的驚惶,不由自主別開了視線,雙頰頓如火燒。

  尉遲楠誤解了他的反應,懊惱的急急解釋,"我猜,你一定覺得我這姑娘家臉皮太厚,說話忒沒分寸。沒法子啊,我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就我這麼一個女孩子,他們跟我說話都口沒遮攔的,我又怎學得了別的姑娘家斯文秀氣的模樣。"

  "你這樣很好啊,爽快俐落、不拖泥帶水,這樣的性子相處起來很自在。"他衝口而出,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心底又是一跳。

  他怎地一直做出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

  可惜尉遲楠生來就是粗枝大葉,沒察覺那話語中究竟洩漏了多少當事人的感情。她只是一掃方才眉宇間的遺憾,拍掌大笑,"我就知道你會一本正經的安慰我!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了,還要分神照看別人……"

  她語氣一轉,半是感慨,半是感動,"皇甫少泱,你這人好的不像真的。"

  他呼吸一窒,再度為她毫不矯飾的話語亂了氣息。

  尉遲楠仍舊沒有發現他的心思浮動,換了副口吻自顧自的說:"不過,我還是要挑剔一句,你的客套話實在太多了!也不知你是染上讀書人都免不了的壞毛病,說話總掐頭去尾留三分餘地,還是天生就是這種遮遮掩掩、一點都不明快的調調,老惹得我這直腸子的人心裡著急。"說著說著,她不莊重的扮了個鬼臉。

  他見狀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不像自己又如何?跟這樣的人相處多愉快啊!

  於是在頃刻間將那心搖神蕩所代表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去。

  笑聲暫歇後,尉遲楠重拾中途岔出的話題,"後來呢?你說你回去後看見老家被燒成一堆灰,決定找出原因,但這五年來你又找到了什麼?"

  一顆心猛地沉了下來,皇甫少泱抑止不住語調中的鬱悶,"沒有。聽人說大火起自深夜,在風勢的助長下燒得很快,沒看到有人逃出來……我在大火後的廢墟裡找了許久,除了一截來歷不明的斷玉外,並沒發現其他什麼可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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