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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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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畫的不是面容,她也認得出那是什麼。 「這些,是他在撒哈拉沙漠時畫的。」 那是她的手,或伸、或屈,或慵懶的擱著。 「這些,是他在威尼斯畫的。」 那是她的眼,或睜、或閉,或柔情深深。 「這些,是他旅途中,獨處時畫的。」 她想轉開頭,不去看那些畫,卻連閉上眼睛都辦不到。那是她的發、她的下巴、她的眼睫、她露在睡衣外的圓潤腳趾。 霍森畫的,全都是她。 「他從來不讓別人看見這些畫。」亞曆嚴肅的說著。「他把畫藏得很好,就像他把心埋藏得很深。」 畫的數量太多,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趕造,況且她還認得,這全是他的筆觸。 「只有在畫裡,才洩漏了他的真心。」 好不容易,亞曆拿出了最上頭那本素描本裡,最後一張畫。 「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放在這裡,你可以選擇看或不看。」他站起身來,把剩餘的素描本,放在椅子上頭。 跟剩餘未看的數量相比,她腿上的這些畫,只占了一小部分。但是,那些薄薄的畫紙,卻宛若巨石,壓著她的腿,也壓著她的心。 「素馨,」亞曆用平靜的語氣,在離去之前,徐聲告訴她。「如果,悔恨能殺人,那麼他現在已經落進地獄最底層了。」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剩下她獨自一人,還有數不清的畫。 她的發。 她的眉。 她的眼睫。 她的食指。 素馨的眼裡,浮現一片水霧。 她的眼。 她的肩。 她的雙手。 她的傷痕。 即使分離的時候,他還牢記著,關於她的一點一滴。 熱燙的淚水湧出,無聲的落在畫紙上,染濕畫中她的眼眶,讓畫裡的她,仿佛也在哭泣。 輕輕的,素馨伸出輕顫的手,想拭去紙上的淚痕,卻不小心碰落了擱置在腿上的那疊畫紙。 那些畫,在病床上散落。 霍森的畫、霍森的思念,就這麼包圍了她。 *** 為什麼?為什麼? 不是恨她嗎?不是瞧不起她嗎?為什麼還要將她畫下? 床頭的夜燈,微微的亮著光,照亮了散佈在她膝頭與床上,那些以炭筆、鉛筆畫下的素描。 素描的紙,有些已經泛黃,舊的紙、新的紙,沾染著歲月的痕跡,每一張圖,畫的都是她。 那麼多、那麼多,成千上百的,都是她。 淚眼朦朧的,素馨抖著手,不由自主的,將那一張又一張的自己,拾回眼前。在好深好深的夜裡,她翻看著那些畫。他筆下的她,是如此溫柔,這麼美麗…… 但,他傷人的話,仍深深印在心底。 你實在讓我想吐! 她抽了口氣,收回了手,撫著自己的傷疤,不敢再碰那些美麗的圖畫。 驀地,門又開了。 她驚惶抬眸,只看見他,那個讓她又愛又怕的男人。一瞬之間,她不由得瑟縮,更加環緊自己,抖顫又上心頭,熱淚盈在眼眶,只覺得心好痛、好痛。 「我很抱歉。」隔著好近又好遠的距離,他看著她遮掩著傷痕,愧疚的啞然開口。「我從來就不在乎那些傷疤,但是我知道,你在乎,我知道那些話可以——傷害你。」 她渾身一顫,漾著淚水的瞳眸,因疼而黯淡。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我知道錯了,也不敢奢望你原諒,但我太害怕了。」 素馨閉上眼,不想聽,可他低啞的嗓音,依然乾澀響起。 「你曾問我,你的愛對我來說,是否沒有半點意義……」 她害怕的想逃走、想躲開,不想聽下去,卻聽到他啞聲坦承。「我不敢承認。因為,你的愛,對我很重要,就因為太重要了,我害怕,那不是真的,而是個謊言。」 她握緊了拳頭,渴望,又害怕。 「失去你一次,已經像是世界末日,我不敢再去相信,更害怕再去相信,如果我信了,而那又是個謊言,我不知道這一回,自己有沒有辦法撐過去。」 她喘氣,卻忍不住心痛,熱淚,一滴又一滴。 「這三年來,我真的很恨你,卻還是無法將你趕出心底。」他澀澀的說道。「我每一天、每一夜,沒有工作時,就只能恨你,卻又無法忘記你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再恨也無法忘記。我沒有辦法停止想念,所以總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的畫著你。我曾經試過拋開、試過忘記你,世界那麼大,身邊的女人那麼多,何必執著於你這個說謊的女人——」 他稍稍停頓,無聲慘笑。 「看著她們,我卻只想到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卻依然想念你,只能畫著你,那讓我更加痛恨自己,也更加痛恨你。」 他的告白,讓她震懾,不由自主的,抬起婆娑淚眼,看著佇立在門邊,在短短時日內,變得落魄又滄桑的男人。 「你說過青蛙王子的故事,當王子被詛咒時,忠心的僕人亨利,在自己胸口套上三個鐵箍,免得他的心,因為悲傷而破碎了。」他看著她,苦澀開口。「當你離開的時候,我也在自己胸口,套上無數個鐵箍,每個鐵箍的名字,都是恨。如果不恨你,我的心,就會因為悲傷而破碎。」 素馨咬著唇,只覺痛苦不已。 「有多愛,就有多很。」霍森深深的凝望著她,聲音暗啞。「愈愛,就愈恨。」 她的心頭緊縮,珠淚潸然。 「我告訴自己,我找你,是為了復仇,是為了要報復,我以為只要傷害了你,就能得到快樂,找回平靜,就能忘了你,可是……事實是,在我內心深處,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霍森握緊了拳頭,看著病床上的她,慘淡再開口。「當我發現這件事,當我發現我依然還愛你,我被——我被嚇壞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愚蠢至此;不敢相信,明明遭你遺棄,卻還是無法忘懷;不敢相信,我是如此痛恨你,卻依然如此渴望你的愛……」 「我太過恐懼,所以才傷害你。」 那低啞、懇切的話語,回蕩在空氣中,包圍著她。 「對不起。」 他真摯的道歉,跛著腳,一拐一拐的走上前來。 素馨握緊了床被,僵硬得無法動彈或逃開,只能淚流滿面的,看著他來到眼前,小心翼翼的從皮夾裡頭,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紙,攤開來給她看。 那是一張信紙,曾經被撕碎,又用膠帶將每張小紙片,都小心翼翼的拼好,再黏貼回去。 她記得這張信紙,記得這幅素描。 那是,霍森第一次為她畫的圖,她向他要過,但是他不肯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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