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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好久好久,都沒看到你焚香的姿態了。」他惋惜的一歎,筆桿在桌案上,輕輕敲擊出聲。

  體貼的婢女,將香匣送了進來。

  這段日子以來,不論她走到哪裡,婢女都會為她拿著香匣。

  現在想來,這應該也是關靖的命令。

  他在等著,她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輕輕的,她起身走到關靖面前,跪坐在那個,只為她而留的位置,然後才打開香匣,在選取香料的時候,偶爾,也望向他。

  陽光,為他的側臉,鑲上淡淡金邊。

  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積雪成災,糧車毀損,險些壓死北國奴,他挺身相救後,她與他的對話。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車。

  這個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遠,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長遠。而他會這麼做,恐怕也只是因為,他看見了將來的危機,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這麼簡單。

  如果她再問起,他一定還是這麼回答的。

  像是察覺到,她的注目,關靖抬起頭來,對著她溫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頭來,像是被逮著的偷兒,竟覺得雙頰火燙,連胸口也暖熱起來,先前的冰冷已經蕩然無蹤。

  為了不讓自己,顯露出,對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專注在為他焚香的事上,低頭看著滿手,在不自覺的時候,已經挑選出來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補強身、安神明目。

  她看著掌心裡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沒有鬆開那些藥,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進熏爐裡頭,看著煙霧飄出,彌漫在他的身旁。

  夏日炎炎。

  風吹著綠葉,偶爾吹下一片葉,乘風飄遠了。

  不管風再怎麼吹,那片綠葉,都總有一個落處吧?

  沉香心裡這麼想著,嫩嫩的小嘴,吐出一聲歎息。

  而她,如今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看過那些絹書,聽過關靖的答案,她已經明白,自己沒辦法,繼續毒害他了。過去這麼多年來,她一心一意,就為了報仇雪恨,現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裡才是她落腳的地方?

  不知不覺的,她離開院落,來到書房。

  寬大書房的角落,是關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嫩的小手,撫過桌案,還有那些,洗淨未幹的筆墨硯臺。

  不用等到幹透,關靖又會再來了吧?

  筆架上懸掛的筆,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筆用得很凶。連墨條也是,總覺得才剛換上新的,過不了多久,墨條就又短得難以捏握。

  就連桌案上,擱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後的屏風,是用塊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擋著前方的層架與桌案,跟後面的睡榻。

  輕輕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關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現在,他不在這兒,她才注意到,這裡有多麼陰暗。

  睡榻旁的牆上,有塊厚重的布簾,她好奇的去掀,卻看見畫在牆上的圖。雖然,這裡不夠亮,但是她還是能辨認得出來,那是在她近日夢中,反復出現的大地圖。

  她把布簾掀得更開。

  寰宇天下

  牆邊,是四個大字。

  湊近一看,沉香發現,牆上的地圖,跟羊皮上繪製的又不太一樣。這幅地圖更複雜、更細密,標注的筆跡更是她已經熟悉了的。

  震驚,湧上心頭。

  關靖還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頭來,看著那張比人還高,此睡榻還要更寬的地圖,久久無法動彈。

  就連休息的時候,他也要看著這張圖嗎?

  白嫩的小手微顫,緩緩撫著牆上的山川、大海、國境,還有他寫下的一字一句。

  關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麼樣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麼樣的地方啊?竟連休憩的時候,也要時時提醒自己嗎?

  視線,驀地模糊起來,她眨著淚眼,搜尋著某座城。但是,地圖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條人命。

  雖然地圖上看不到,但是,關靖肯定還記得吧?他是不是記得每一條,他奪走的人命?

  屠城的時候,他是親眼看著的,雙眼眨也不眨。那時,她還覺得他狠心,現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著。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記著,記著他所奪走的人命,記著逼迫自己。

  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

  恐怕不管再過多少年,他依然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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