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毓華 > 阿房 | 上頁 下頁


  看阿房不語,春綢朝人福揮手。「這裡我來就行,你去跟頭子說姑娘醒了,叫他放心吧。」

  「我知道了。」闖進一個姑娘的房間畢竟尷尬,八福匆忙的跑了。

  春綢自動的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拾起來,折成方塊,往床上放,然後從洗臉盆擰來濕巾子,要替阿房擦臉。

  濕意沾上阿房的臉,她恍然醒過來。「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春綢也不勉強,把巾子給了阿房,又去收拾別的地方。

  「對了,我也不能一直姑娘長、姑娘短的稱呼你,你總有個名吧?」

  洗過臉,阿房終於醒過來了些,她從一旁取來牙梳,把頭髮梳過,隨意用紅繩綁起來,就算整裝完畢。

  「我叫阿房。」

  春綢好笑的搖頭,接過她手上的牙梳,準備替她綁條烏黑油亮的辮子。「那以後我都這麼喊你喔。」

  她點頭。

  阿房彆扭的坐著,梳子輕輕滑過頭皮的感覺叫她覺得手腳僵硬,不知道要往哪裡放。

  就算是她的姐姐們也不曾這麼待她,她們總是說沾了她的晦氣,要倒黴的,她和這個春綢應該……不認識吧,她何必對她好?

  「我啊,老家上下有十二個弟妹,每個都歸我管,我的雞婆性子就是這樣養成的,但是,他們運氣不好,還沒看清楚這世間長什麼樣子呢,就被喪心病狂的馬賊害了,真要還活著好些個也跟你一般大小了。」亂世,人命比草芥還輕賤,一把火,人化成煙,一個個不見了。

  「我快要滿二十歲,不小了。」她老是被認小也習慣了,不過,她為什麼要對她好?

  「哈哈,說起來你還是比我小,開春過去我都二十八了哩。」春綢的爽朗很得人心。

  「春?」她記得上山時天氣冷涼,跟春天差好遠。

  「對啊,年都過了呢,好可惜你沒跟我們一起慶祝,在這過年可熱鬧極了,不過,不怕,只要你待下來,往後有得是機會。」她說得眉飛色舞,略帶中性的語調把整個空氣炒得晶晶亮亮。

  難怪窗外的樹那麼綠,陽光那麼暖,可是她怎麼都不知道時光飛逝得那麼快速。她病了那麼久啊……

  「托你的福,我們這裡本來是沒有大夫的,頭子為了你去擄了人來,澤被我們這些人,像我過幾個月也要生了,有了大夫在,我也安心許多呢。」春綢的話匣子一開,滔滔如長江黃河,奔流不息。

  「我在這裡住了很久?」從別人的口中得到答案,總是比自己胡亂猜想的好。

  「都過一個冬天了……啊!也難怪阿房你不知道,你那一口氣要不是頭子拼死拼活幫你吊著,什麼珍貴的藥材都叫人去山上找,加上卦大夫的醫術精良,你那麼衰弱的身體拍是熬不過我們這裡的冬天唷。」

  「謝謝,我……怕是也讓你費心了。」

  「唉唷,阿房,你別跟我客氣,會待在黑山堡的人多半已經沒有什麼親人,我也是孤苦伶仃一個,大家流落到這裡不互相照應怎麼活下去啊。」春綢用心的讓紅繩穿梭在阿房的髮辮裡面,最後系上活靈活現的蝴蝶結。

  阿房摸了摸從來沒有這樣漂亮過的發,眼圈紅了。

  「怎麼,我太粗魯把你弄痛了?」她的心思,春綢猜不透。

  「不,謝謝你。」阿房的聲音很輕,像早晨的水霧,一個不注意便要消失。

  「真要道謝的人是我呢,要不是頭子讓我來跟你做伴,這裡的冬天我怕也會熬不過去。」她放下牙梳,手心貼住自己隆起的小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有些黯淡了。

  「怎麼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安慰這個親切的人,阿房已經脫口而出。或許是太久沒說話了,或許是春綢突然轉變的情緒讓她覺得不安。

  春綢拍拍阿房的手,她明白自己的情緒影響了這個心地良善的好姑娘,「我是個寡婦,你聽聽,別被我嚇了啊。」

  阿房一下子不知該不該抽出她的手。她不習慣這樣的親熱,但是也不忍心拒絕春綢的示好。

  春綢拍了下自己的手背。「你瞧我,你的身子才好那麼一些我就囉嗦個沒完,哎呀,對不起,我又離題了,看見你蘇醒我是樂胡塗了,你別見怪。」母雞的心性在她身上表現無遺。

  「不會的。」她說。

  在春綢的勸說下,又過了幾日,阿房首次走出房門。

  她不認得路,不認得房間,更遑論出了房門的東西南北了,她讓春綢領著,她走一步,她就跟一步,她轉彎,她也跟著轉,這樣,慢慢的走,也算稍微領略了高山的風光。

  黑山堡的四周都是高大的灌木叢,生活條件並不好,但是經過開墾的土地,已經種上了今年的莊稼,擋風的樹木是新植的,種在大樹旁,小心翼翼的護衛著新綠的高梁。

  一幢幢的黃土房子成長條狀散在遼闊的泥地上,竹籬茅舍,水塘裡黃毛水鴨,到處放養山雞,滿山跑的狗貓豬,黃昏時刻,每一家的煙囪口都飄出了溫暖的煙絲,食物的香氣。

  「……在這裡每一口人都要工作,有工作才有飯吃,黑山堡不養吃白食的人,其實能夠在這裡住下的人都很珍惜有這麼一塊安靜的樂土。」春綢滿心歡喜的領著阿房到處走動,順便解說。

  「還有,山堡裡有宵禁,過了子時就不要在外面走動,萬一被山上出來覓食的野獸咬傷就麻煩了。」身懷六甲的春綢壓根不像懷有身孕的人,她健步如飛,阿房幾乎要跟不上。

  「阿房?」春綢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五指往她面前揮動。

  阿房停下步子,捂著急速跳動似要從喉嚨蹦出來的心。「我有點喘。」

  「哎呀,我真是粗心,忘記你身子才好,就拖著你走這麼久,傷腦筋啊。」粗線條的人終於發現了。

  也幸好為時不晚,「這裡大樹多,又涼快,你在這歇歇,我去幫你拿點水來。」也不管阿房有沒有意見,她一溜煙不見了。

  阿房慢慢的在大樹下坐定。咦,草叢邊不就放著一隻大水壺嗎?看著三三兩兩向她走來的人,她咧開了嘴,卻無法出聲……春綢好像把她放錯地方了……

  樹蔭下漸漸堆滿圓鍬鋤頭之類的工具,男人推擠在大水壺前要水喝。

  「山頂上的水源地只要到冬天就結冰,一滴水也流不下來,不趁著農忙前把溝渠挖深加寬,多引點水下來存著,來年過不了冬啊。」

  「真不公平,那塊水源地本就該是我們的,憑什麼要給不相干的人用?」

  「沒有水誰都活不了,是頭子心腸好,說對面山頭的也是人,既然有水就大家公用,為了怕旱季來得早,築渠是必要的……」

  阿房茫茫然的聽著,大夥七嘴八舌,她已約莫聽出了大概。幸好那些男人每個都僅止於對她瞄上幾眼,有的繞過她取水喝,有的離她幾尺遠,仿佛怕身上流汗的氣味薰了她。

  沒有人故意干擾,讓她神經不再那麼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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