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小雀 > 到岸請君回頭望 | 上頁 下頁
十九


  那日,送她回府的大太監當眾宣旨,聖上有命,安婕妤得以與親團聚三日,三日後,正式進宮。

  進宮的前一天深夜——

  安魚裹著鶴氅,獨坐在繡樓前頭的花廊下,看著經歷隆冬過後猶未回春吐露嫩芽的一園枯樹殘枝。

  像極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神情怔怔寥落,眉眼間疲倦深深,全無一絲生氣。

  如果……

  如果這一世是蒙天之幸僥倖撿來的,那麼只要她自行了結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和他,和那個皇宮糾纏了?

  安魚稍早前已將所有服侍的丫鬟嬤嬤全遣下,這繡樓前園中唯有她一人。她凝視著圜中那片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可恨它不夠深,連想溺水都做不到。

  不過春寒料峭,這荷花池中仍有殘冰……大病高燒一場,也能令人香消玉須的不是嗎?

  聽說安魚當初的病,就是在武定侯府不小心落水,這才一縷芳魂別世,換了她薄萸娘的重生。

  她猛然起身,心跳得奇快,慢慢走近了有著雕花圍欄的荷花池畔,腦中飛快動著念頭——

  宮妃自戕是大罪,為免連累安侍郎一家人,她只能製造一種不小心落水的假像……

  她緩慢繞著荷花池走了一圈,四下搜尋,眼前一亮!

  「人哪,求生不易,求死倒是不難啊!」她自言自語,笑歎。

  荷花池畔靠牆邊的雕花圍欄,有一處許是年久失修……

  她小手輕搭上那一處搖搖欲墜,略微施力傾身上前,果然聽得身下雕花圍欄一角喀啦裂聲,下一瞬身子一傾——

  可預想中的墜入徹骨冰寒卻沒有發生,反而在她耳邊炸起一聲灼狂的怒吼,旋即被緊緊擁進一個溫暖強壯的胸膛懷抱裡!

  「你想尋死?」那低渾嗓音裡充滿恐懼與憤怒。

  她渾身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巨大力氣猛然掙脫開來,跌撞後退,驚怒萬分。

  黑夜裡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燒著怒火與餘悸猶存的悸色。

  「為什麼要尋死?」他欺步上前。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陌生與冷淡。「皇上身為九五之尊,深夜卻白龍魚服窺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話傳出去,叫世人恥笑嗎?」

  「為什麼要尋死?」

  安魚一窒,在他灼熱銳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別開眼去,「小女不想入宮。」

  他沒想到她說得這般直白,簡直視君威與皇家無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責於她。

  嚴延低頭看著她倔強淡漠的小臉,心揪得生疼,聲音卻溫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氣。「沒有什麼好怕的,阿……朕會護著你的。」

  她隱隱驚疑地倏然抬頭,腦子嗡了一聲。

  他——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發現了什麼?

  安魚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過短短兩三次偶遇,哪裡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別有青睞?

  阿延從來就是個清醒至極的人,昔年看似軟弱的小太子,骨子裡比誰都要多疑強硬,唯一依賴信任的只有她。

  後來,也僅有樂正婥能走進他心上,成為他許下共白首的那個女人。

  ……他到底想對安魚打什麼主意?

  她第一個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洩漏的可能,那麼按宮中浮沉多年曆經過的陰謀算計軌跡揣測下來,安魚這個區區五品官之女,對如今已然大權在握的乾元帝而言,或許最有可能拿來作用的便是……

  擋箭牌。

  電光石火數息間,她已從震撼驚駭到鎮定平靜,「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入宮,那麼小女可否和您談一筆交易?」

  嚴延聞言,濃眉漸漸打結了。「什麼交易?」

  「小女願意入宮為皇上所用,為皇上真正想護著的人打掩護,期間鞠躬盡瘁、生死自負,但以五年為期。」她淡然而堅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與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塵埃落定,五年後請放小女出宮,無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也好,抑或是擇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嚴延臉色已經變了,暗暗咬牙道:「你就這麼不待見朕?就這麼迫不及待出宮?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龍附鳳一躍而上的皇宮,在你眼中竟是煉獄牢籠了?」

  聽出他語氣滿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勢嚴峻至此,這一刻幾乎已是走到圖窮匕見的地步,她連這條命都可有可無了,還怕他龍顏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您是明君,自當能見諒『人各有志』這四個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也不敢膽大包天地同您談這場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麼了?」他強忍苦澀與難堪。

  安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對僅僅見過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麼心意?」

  他一時語塞,氣結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個口齒機鋒伶俐的,否則那十四年來,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嬪妃的唇槍舌戰言語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時,他有多感動,現在,就有多苦惱。

  嚴延雖然被她的話堵了噎得慌,可內心深處卻難以自抑地浮起了絲絲喜悅和滿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來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卻堅持不認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離他和他們的家越遠越好,這點讓他又是慌亂忐忑又是懊惱焦躁得簡直無從下手。

  「你是不是還在氣恨朕?」他衝口而出。「所以你怎麼也不肯和朕相認,萸娘姊姊?」

  她小臉瞬間血色消褪得無影無蹤,身子死死僵硬緊撐在當場,哪怕雙耳隆隆氣血逆流眼前發黑,還是不敢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動。

  安魚閉上眼,用盡力氣才幹幹地道:「皇上,小女是安魚,您是不是把小女和誰錯認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銳利深刻地觀察著她的眉眼舉止,所有細微的震驚與逃避和疏離……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說不出來的發苦。

  萸娘姊姊,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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