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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海家珍心裡強烈交戰掙扎,體內每顆吃貨細胞都在叫囂著要去要去要吃要吃,但是稍早前才告誡過自己,剩下這六頓的晚餐得拿捏好分際,別製造出更多的曖昧。

  所以她都盤算好了,隨便小面攤、簡餐店、小火鍋店,方便快速吃頓飯不到一個小時就能解決,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聊天增加感情什麼的,不存在的。

  但這可是酒家菜啊……

  「我們……只有兩個人,吃酒家菜吃得完嗎?還是去我剛剛說這家面店——」她只能弱弱的想出一個最爛藉口。

  「你應該對我們倆的食量有信心才對。」聞鎮笑吟吟地看著她。

  海·大胃王吃貨·家珍,竟一時無言以對。

  經過昨晚老北京羊肉火鍋一役,她那奔放的胃口早就暴露在人前了,現在才要假裝吃得比鴿子少,誰會信?

  她有種搬了大石頭砸自己腳的懊惱感。

  海家珍北上讀書工作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臺北原來有這樣的一間酒家菜館子,曾在大學時期跟同學湊熱鬧來洗過溫泉的北投林間深處,還藏著這片一個世紀前的美麗風華……

  入夜的北投,山腳下燈如海,山間空氣沁涼濕潤,有著森林的特有靜謐和神秘,而就在半山腰一條蜿蜒石子路盡頭處,豁然出現了間彷佛宮崎駿「神隱少女」中溫泉湯屋的小型日式建築。

  屋簷下垂吊的卻是閩南式的福氣滾圓紅燈籠,搭配著室內暈黃燈光,在每一扇雕花木框玻璃窗透出溫暖喜慶的氛圍,唧唧蟲鳴和隱隱的檜木香氣幽然輕浮在夜色中,這裡美得像一場夢境。

  她從眼鏡蛇跑車下來,呆呆地望著這一幕,恍惚間幾疑自己置身在電影場景裡——

  妝容嬌美衣飾詭麗的藝旦抱著琵琶,娠媚中帶著一絲倦然的絕豔……

  白色西服仕紳撫過微翹的小鬍鬚,相互推杯換盞縱聲大笑……

  衣香鬢影酒酣耳熱,菜肴香氣蒸騰銷魂……

  「哇!」她知道自己驚呆了的模樣很蠢,但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啊!

  肩頭忽地一暖,海家珍愣怔抬頭,這才發現聞鎮將身上的飛行外套給她披上了。

  入夜的山上空氣清新沁寒,只穿了件薄外套的海家珍還來不及感覺到冷,就已被帶著濃濃男人氣息與體溫的外套包裹住,一瞬間,她不自禁顫抖了一下,有種「大事不妙」的酥軟悸動感竄過背脊。

  ——冷靜!這一切都是套路!

  她動作僵硬地把外套拿下來,擠出禮貌的笑容道:「不用不用,我不冷,謝謝你啊。」

  「好,如果有需要隨時告訴我。」他好脾氣地把收回的外套掛在手臂上,嘴角微微上揚,海家珍總覺得他像是看穿了自己骨子裡狷介的矛盾和抗拒,卻紳士地沒有點出來。

  「謝謝啊。」她回以微笑,卻又更謹慎了一分。

  雖然他的溫和非常地體貼人,她卻不喜歡在一個人面前無所遁形的感覺。

  這年頭哪個職業婦女不是披掛上陣,在身上穿上一層又一層的武裝,保護著女性獨立自主的尊嚴和內心深處最為柔軟脆弱的那一處地方。

  守護自己,不再輕易將生活、夢想、情感交付寄託在誰身上,已經慢慢成了生存本能。

  不再像過去,因為一個小清新(?)的男孩會對自己臉紅,而自己又不討厭,就覺得「啊!這個鄰家少年郎其實挺好、挺真心的」,應該會是個很好的伴,然後就答應了交往,揣想著未來可能有機會共度一生啥啥的。

  年紀漸長,單身的生活又過得自在,所以她對於愛情或伴侶這碼子事,已經有了新的見解(挑剔)。

  如同現在很多男人的抱怨與困擾,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那麼難搞……

  騷年們,那是因為我們學聰明了啊!

  溫良恭儉讓太久,習慣付出太久,最後不是在壓抑中滅亡,就是在壓抑中變態,然後……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聞鎮野生動物般的銳利敏感讓他再度覺察到她的警覺和退縮。

  他幾乎想歎氣了,但繼之而起的是熊熊燃燒的狩獵戰鬥欲望和雀躍愉悅——

  果然是他看中的家珍小姐!

  「我們先進去吃飯吧,」他如果看出了什麼,依然深沉穩若泰山,低頭微笑道:「你總要答應我,先讓我喂飽你。」

  「嗯,吃飯皇帝大。」她忙不迭的猛點頭,對於他沒「窮追猛打」,大大松了口氣。

  這傢伙雖然霸氣,可對於個中尺度倒是拿捏得很穩很微妙……可惡!害她都找不到藉口翻桌了。

  海家珍心情很複雜,不過饒是如此,一踏進這酒家菜私房館後,還是忍不住被這一角落一景致的內部裝潢風格深深吸引住了,完全顧不得去思忖那帶位的經理又驚又喜的表情是咋回事?

  八角木窗下的老甕裡,放著一大束雪白芬芳的野薑花,穿過長廊,小小瑩潤喜氣的紅珊瑚珠子在黑色錦緞上繡成大大的「五福」二字,鑲框懸掛在一面牆上,顯得格外顯眼富泰安樂。

  「五福」一詞,出自《書經》和《洪範》:一曰壽(長壽),二曰冨(富貴),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善終)。

  這是漢民族對幸福觀的五個標準,一生中若能集得此五福,那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聞鎮發覺她的目光落在這幅五福刺繡上,面露感慨,眸光溫柔了起來,解說道:「吳老爺子是個傳奇人物,據說雙親早逝,他七歲就賣身給大稻埕糧商陳老爺為家奴,日子過得很苦,但是勤奮機靈,十三歲那年被陳老爺重金從唐山聘請回來的大廚相中收做徒弟,雖然學了一身好廚藝,期間卻經歷許多磨難,歷史上兩次酒家菜最風光的時候,他是最搶手的廚子之一,也中彈挨刀過好幾次——」

  「為什麼?」海家珍睜大了眼,不忍地問。

  「當時的社會風氣,技藝高超卻沒有強大後臺做支柱,就像抱著金磚過街的小孩,黑白兩道中有講道理的,也有不講道理的。」他語氣淡淡地道,「那個年代富庶而危險,機會和命運會捧起一個人,也會生吞掉一個人。」

  「那……那後來呢?」她難掩緊張與關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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