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叢闕 > 緣定韶華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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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紹京說了什麼,元桑一個字都未入耳,她的視線在掃到畫題處之後,就再也離不開。 那上面有一首詩: 夢甲舟楫夢甲謠,山湖煙雨憶前朝。 昆侖舉手分銀漢,涇渭橫流唱黍操。 寂寞繁花塵下瘞,綢繆春草渡邊邀。 寒笛吹徹三山遍,無那長河萬頃濤。 詩倒還罷了,讓她呆立當下動彈不得的,是筆跡。 這輩子都不會錯認的筆跡。 六年了,當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她這些年迅速擴張勢力結納達官顯貴的原因,忘記那個莫名其妙扔下一張紙就走得無影無蹤的冤家時,卻看到了他的字。並且顯然是最近才寫成的字。 那麼這回,你逃不掉了。 不顧禮節地,她打斷猶自滔滔不絕的鐘紹京,用自認最鎮定的語氣問道:「這字,是誰人所寫?」 鐘紹京聽到她的問話,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更勾起了興致:「果然是知音那!你也發現這手字寫得非常奇特對不對?以楷書筆意寫魏碑,別有一番風致。而且用向來古樸重拙見長的魏碑來寫如此情致纏綿的詩句竟不見鄙陋,反而自有一腔淩厲淒迷之氣,實在是妙到致極……」 她知道那是魏碑,尤其是這種收筆處沒有定式的字跡!某人當年興致勃勃地練過,還在信中臨摹了一段寄予她,歎息說總不能跳脫自幼浸淫的楷書筆意,不管怎麼模仿,寫出來的,也不過是偽魏碑而已。 「鐘大人說得極是。」她隨口敷衍著,凝視畫中江心舟上的男子,心中自語:「『無那長河萬頃濤』,你也是無奈的嗎?你會真的見到山湖煙雨就憶起前朝嗎?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句地又問一遍:「大人還沒告訴我,這詩來自何處,是哪位高人所題?」 她咬牙切齒的明顯聲響讓鐘紹京微微吃驚,但他也知趣地並未表示什麼,只一臉神秘與得意地說了三個字。 五王宅。 五王宅在隆慶坊。相王旦的五個兒子居住于此。這五位貴人,元桑早有所耳聞,他們可算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話題人物。 英俊年少,家世非凡,就算有些已有家室,也還是足以令長安城的——眾女子芳心大動。支持者最多的就是老三臨淄王隆基,此君儀錶堂堂,文武雙全,還精通音律,調情技術據說更是一等一得好,所以雖然已經娶了正妻,並且姬妾無數,卻依然榮登最受歡迎貴公子的榜昌。老四隆範腹有詩書風流蘊藉,老五隆業高大威武慷慨豪邁,也迷死了一大票閨閣名媛小家碧玉。相傳只要他們兄弟攜手出行就會造成萬人空巷尖叫震天,讓「有識之士」頗有看殺衛蚧之憂。 之所以說相傳,乃是因為隆範和隆業這會在外地任職不住京城,所以沒辦法親眼見到那種壯觀的情景。 老大成器和老二成義則在弟弟們的對比下相形失色。衡陽郡王李成義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步門不出,默默無聞,連宮裡人都很少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的,壽春郡王李成器是相王正妃的兒子,頗受當今皇后娘娘的賞識,經常進宮伴駕,但他的活動範圍局限于宮裡和自己王府,平民百姓也不常見到,據見過的人說他的樣貌比幾位弟弟還要好上幾分,只是不出遊不打獵不上酒樓,自然就沒什麼「人氣」,而且一個男人到了三十一歲的份上竟然還沒有完婚只養了幾房姬妾,說完全沒有問題誰信啊?還有一種說法是他與韋皇后安樂公主有見不得人的關係……總之負面的評價大大多於正面,倒是最近的一件事讓壽春郡王大大出了一回名。 就在前段時間,這位王爺用下三爛手段把一個餅店老闆的妻子弄來當小妾,有一回王府裡宴客喚她出來敬酒,在座有個叫王維的年輕人為她作了一首長安城現在正在四處傳唱的詩,叫做《息夫人》:「莫以今吋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由此可知這位小娘子與「狼」共枕的生活是多麼委屈無奈,於是長安百姓對壽春郡王的評價除了「神秘莫測見不得人」外,又多了句「橫行霸道、巧取豪奪」。 元桑出入宮禁多次,巧的是都沒有見過那位壽春郡王,倒是常聽皇后公主對話中提到他又弄了什麼新玩藝兒出來消遣,大概也就是個諂媚逢迎之輩。這些年走南闖北,權貴劫奪百姓妻女的劣行不是沒聽過,她是生意人,從來沒立場也沒興趣去管這些個事。 但這次不同。那位詩中的「息夫人」,是她好友、昔日手下的愛妻,整件事也不過是起因于夫妻吵架,剛好壽春郡手派人來要人,那女子性如烈火,逕自答應人家進王府去了。到現在競弄得兩地相思,滿城風雨,做好友的也不能看著不管,好歹與皇家有那麼一點接觸,又正好想去五王宅探個究竟,今日覷個空,她便來到隆慶坊五王宅前。 對門口侍衛施了個禮,她還沒開口,只聽那稍矮的士兵說道:「今天臨淄王不出門,也不見客。你回去吧。」 看他熟練的樣子,估計已經打發過很多這樣的愛慕者了。元桑暗暗覺得町笑,清清嗓子道:「妾身夫家姓王,是壽春王房裡翠幄夫人的閨中好友,千里迢迢從揚州趕來長安,想見夫人…面,不知二位大哥可否通融?」 那矮侍衛情知自己弄錯,頗為尷尬地咳了咳,又瞪了一臉訕笑的高侍衛…眼,粗聲道:「你在這等著。」 過了約摸一刻鐘,侍衛出來,身後跟著個婢女打扮的年輕女子,福了福身說道:「這位娘子請隨婢子來,我家夫人有請。」 跟那丫鬟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終於某閣樓上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元桑心中不住咋舌:這裡雖然不比皇宮內苑,但皇家氣派總是非同小可,僅壽春郡王自己的院落就比她揚州的別業大上一倍有餘,雕樑畫柱,奢侈得不行。 一身翠綠的美麗女子正在侍女服待下對鏡梳妝,從鏡中看她來了,容色一整,將下人遣退。 「稀客啊。你來做什麼?」 這女孩素來冷淡的口氣元桑早已習慣,因此也不計較,只笑著說;「扶風讓我來看看你。」 翠幄聞言,一雙纖纖玉手將梳子握得死緊。「有什麼好看的?!當初我走的時候他攔都不攔我一下,現在倒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他來不了。」 「什麼叫來不了?有什麼比妻子讓人搶去更重要的?莫非……他在籌備你們的婚禮?你終於決定要嫁給他了?」想到這個可能性,她不禁從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她身前。高挑健美的身材理該是種壓迫的,何況還是一頭憤怒的母獅,正常人都該知道退避三舍在此時的重要性。 但元桑處變不驚,反而跟著很虛偽地驚叫:「怎麼可能呢?他還沒寫休書,你們也沒有去官府和離,他娶我難道讓我當妾嗎?」 這麼說,他們真有成親的打算?翠幄一時萬念俱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心裡一直只有你,他總是念著你的好處!我……我……」玉足一跺,她竟不顧形象地大哭起來。 元桑不出聲,冷眼看著她哭——任性的小孩就是被寵壞的。等到驚動了婢女門來敲門關切,她才緩緩開口:「扶風過得很不好。」 哭聲瞬間停止。 「他……怎麼了。」 「終日酗酒,不做生意,也不打理自己,瘦得像個鬼一樣,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情字傷人,尤其又愛上這麼小孩氣的她,扶風這輩子是沒好日子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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