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叢闕 > 緣定韶華 | 上頁 下頁


  黔中瘴鬁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與宜得抱病還益州,羈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擾人如此,有勞賢妹掛念。病癒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異淮南。除夕夜涼州城外,與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擁爐噓火,把酒言歡。為兄酒量奇差,止飲三杯遂長醉不醒,甚憾。宜得與人高談闊論,至天明方休。雖則未成終夜之歡,然心中甚為快意:為兄此生,除夕得樂,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長安四年二月。

  涼州停留月余,兄與宜得望玉門關而去。塞外春來遲暮,風沙蔽天,然天地空曠,風景奇偉,真能令人忘卻己身憂愁恨苦,獨歎造化神奇。然征人生活清苦,給養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涼。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嘗不宣之於口,奈何愚兄無意,實不勝其擾。雖然,若人皆能直言無隱,則世間再無勾心鬥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竊以為羨。

  長安四年五月。

  為兄在庭州襄助營建北庭都護府。天候苛厲,版築不易,幸有前輩師長共加參詳,今府邸骨架已成,體無大礙。

  兄近來稍習堪輿之術。近世安宅,首重風水,蓋謂五行陰陽之變事關家業興衰,盼習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與之相輔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為胡人所居,多奇珍異物。賢妹及笄之日將近,關山遠隔,又兼有冗務,不克親往。無以為賀,貂裘一領聊表寸心。另思及賢妹錢物往來之時,算籌散亂,計數多有不便。兄閱古籍時,偶見先人《數術記遺》中有言「珠算之法」,冒昧製成珠算盤,或可使計數從簡,用法另附。此二物並交宜得送至揚州,賢妹不棄為幸。

  長安四年八月。

  兄自北庭返關內,游五臺山,修大殿。偶受一老樵者之邀,至其廬小憩。乃見家徒四壁而婦孺甚多,伐薪所得,僅能糊口,然老丈與家小擊節以歌,狀甚豁達,略無困頓之色。兄問維生艱辛何以仍快慰如斯。老丈言道,能得一屋棲身,而子孫環列盡享天倫之樂,平生之願已足。

  予回味良久,心中喟然。兄心中有不得意事,信賢妹早有所覺,始終不加動問,兄常感念。兄離家已屆四年之期,海內漂泊,閱歷增廣,所得財貨亦不為少,然心中鬱結,猶不得解。惶惶終日,未蔔前途。今聞老丈之言,竟覺豁然開朗。

  愚兄家事,其亂如麻,雅不願作室家之想。然若得在青山綠水中結廬而居,效陶潛躬耕之樂,不亦快哉!

  ……

  據說都料匠劉濯始創多跳斗拱,使柱頭鋪作由重拙轉為小巧,屋宇更形精美,因而風靡大江南北,士紳商賈趨之若鶩,同行紛紛起而效尤。

  據說劉濯于園林置景亦多有研究,尤以疊石造山取材砌石手法之嫺熟靈活,為時人望塵莫及。且佈局多得陰陽之意,妙趣無窮。

  據說劉濯一年前已不每日在現場督工了,繪圖之外,只偶爾親臨檢視而已。此舉之後,身價不減反增,往往是一圖難求。圖紙價錢被視為機密,買賣雙方守口如瓶,局外人無從得知。不過必為天價,那是毋庸置疑的。

  據說劉濯被朝廷重金禮聘主持建造北庭都護府。將作監欲延攬他入「明資匠」編制,效力朝廷,遭拒後將作少將一路追他到山東道,未得見面,無功而返。

  都是據說,他的信裡從來不曾講過這些,他不愛炫耀,甚至是有些害怕炫耀,連送份賀禮都叮囑宜得莫在筵席之上。

  自己關心的也並非這些。讓她開心的是,兩年多來,他開朗了很多,願將一些心事與人分享。並且總是懷著極大的熱情不倦地學習著,風水之術,珠玉鑒定,機括製造,還有翰墨丹青。不一而足。

  聲名遠播,求圖之人絡繹不絕,她雖是外行,也知繪圖甚耗心力,他的作品數量質量已令同業大為折服,竟還能學一些自稱「旁門左道」的物事且有小成,除了天資聰穎外,恐怕還是有幼時基礎在的吧。是有些好奇怎樣的人家會養出他這般人材,既然他不說,當然也就不便多問。

  幾年來她自然也非無尺寸長進,但二人走的路,卻是完全不同。

  從「姑娘」到「賢妹」,他終於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不以此為困擾,反而會稍稍傾吐內心的想法。這樣一來,原本存在的淡淡思慕反而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兩年前,她會因為他偶爾的來信欣喜不勝,但現在不會了,變得頻繁的書信往來給她更多的,是從賬冊中偶爾抬起頭來的喘息空間。看他的信是一種享受,可以知道各地風情,種種奇聞軼事,彌補她未曾遠行的缺憾。而她的回信則更像是傾吐,述及經商往來,及家中瑣事。現在和他,是真的在以朋友身份論交,以兄妹相稱,也就顯得親近一點。

  說穿了,他們倆,其實都寂寞。湊在一起,就為有個說話的人,如此而已。現在想來,反而當初的迷戀有些可笑:一個近乎虛無的存在,她到底喜歡他什麼呢?當年對他的瞭解恐怕不及現今的一半。小女孩呀,春情方動,就胡亂找個人來寄託。現在,她是個理智的商人了,一旦知道無法得到回報,必定及早抽身。

  「你走神了。」是屬於十五歲男孩的喑啞嗓音,「又在想那個匠人?」兩道濃濃的劍眉不屑地上挑,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哼,女人!」花癡。

  她回神,含著笑意地對上他的滿臉難馴,「琚兒,你把王記的供貨清單……」

  「我說過,不要叫得我跟你兒子似的!」一疊紙張伴隨怒吼飛來。

  彆扭的小孩。她微微聳肩,不再搭理他的咆哮埋首清單中。這人,就是脾氣壞。

  「你別以為你比我大一歲就可以擺出一副老大的樣子,我告訴你……」

  「三姐,娘叫我過來拿些錢買胭脂水粉。」喋喋不休終於被清脆的童音打斷。

  「小妹來啦?來三姐這裡。」粉妝玉琢的小人兒依言跑上去,在她臉上「啾」了一下。

  看,小孩子就要這麼活潑可愛才招人疼嘛。她揚起溫暖的笑容。「真乖。明兒有新布來,到時去找娘幫你挑些喜歡的花色,做新衣服穿。阿琚,你陪錦兒去拿錢。」

  「那……我可不可以跟琚哥哥玩一會兒?」

  「當然好啊!」無視于王琚眨到抽筋的眼色,她爽快地答應,又得到元錦香吻一個。幸災樂禍地看兩人拉拉扯扯出去。

  當初想不到能跟家裡人以這種方式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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