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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幼瀾得意地微微一笑。也只有在這位親如慈父的老人面前,她才能夠完全放鬆。

  "您說那幫江湖人士很有來頭是什麼意思?"她不自覺地蹙著眉,對江湖人從來就不曾有過好感。

  "啟稟皇上,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黑白兩道最最大門派都有人來。"

  "哦?不是說什麼正邪不兩立嗎?怎麼黑白道也會走在一起?"江湖人就是這麼亂七八糟。

  "看起來好像是由綿陽紀家莊的長子為首,那些人都聽他的話。那人聽聲音不過三十多歲,竟然能夠號令群雄,也算奇事一樁。"

  "綿陽紀家莊……嗯,那是很大的商號啊。原來他們還會武──咦?您說聽?您不是見過他了?"難道那人竟然狂妄到不肯見裴尚書一面?

  "見過了,但是他用面具罩住了整張臉,所以微臣沒看見他的容貌。"但是不知為什麼,那聲音好像聽過……可能是因為跟麒兒的口音有點像吧,那孩子在巴州呆了好幾年,連口音都學了幾成。

  "這是為何?"江湖上的人真怪。

  "微臣私下問過與他同行之人,據說這人行走江湖時素來以真面目示人,容貌甚是俊秀。為何要做這般打扮,他們也不甚清楚。"

  莫非是怕遇見什麼熟人?"明天讓他來見我吧。"敢第一個揭皇榜的人,總會有些特殊之處,但願那人不會讓她失望。

  "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紀忘歸。"

  "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

  那個江湖人的名字讓她想起了這幾句詩。

  猶記得當年選秀之前,曾把這首詩送給詵,作為訣別的禮物,希望他能建功立業,"淩厲中原",誰知道那時的想法竟全然與事實相去甚遠,這幾句詩,也變得不太適合他。後來成了親,自然未曾將那幅字收回,據他說這是她第一次送他東西,所以要小心收藏作為永遠的紀念,放在他那堆武學典籍中間,就是他說的"小心"收藏方式。

  後來她即位,處理完繁忙的政務後跑去初陽宮發呆時,隨意的翻檢中並未發現這幅字的蹤影,不是被他隨手扔掉的話,就只剩另一種可能……

  "陛下,該歇下了。"尖銳的嗓音自背後響起,非男非女,透著股詭異的沙啞。乍聽之下讓人覺得十分不適。

  時間長就習慣了,詵以前是這麼說的。

  是啊,好長的時間了。

  帝位更迭,羅奇總管太監的位置並未改變,按照外面的說法,他是兩朝皇上跟前的紅人。除了忠心耿耿以外,最大的特點就是安分守己謹小慎微,永遠都不用擔心他洩露了什麼不該讓人知道的事情出去,單這一點,足以深得信賴。

  "嗯,你先下去吧。"她回頭,兀自盯著箋上的詩句。

  羅奇指揮宮女們將盥洗的用具放在一邊,一齊躬身退下。她一向是最好服侍的主子,凡事親力親為,少假他人之手。再加上人口空前簡單,宮中的編制用度,都是儉冠歷朝,這也算得上是政績之一了吧,當然不能與她那些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不世功業相比。

  但是她不快樂。羅奇輕歎,做奴才的不能過問主子的事情,但跟了這麼多年,他能很輕易地看出陛下獨處時的哀愁。處理國事時的精神奕奕到了清冷的寢宮,全化作一室寂寥與惆悵,只有公主和太子的出現才會讓她露出以往常見的溫暖笑容。

  以前多好,小夫妻倆打打鬧鬧歡歡喜喜,唉……先皇怎麼能說走就走,扔陛下一個人在這裡?再怎麼能幹,她也只是個弱女子啊。

  羅奇走出寢宮門,看見站得宛如一尊雕像的薑濤。這幾年,他是越發嚴肅難以親近了。

  "姜總管,辛苦你了。"

  "哪裡。羅公公慢走。"這是每夜的客套,僵硬地對完話,兩人就拱手別過。他已經升任御前侍衛總管,本來不必每夜親自站哨的,但卻一站五年,已經有人傳說他對陛下有傾慕之心才會如此盡忠職守,他也從來不反駁,於是就被當做默認。其實……很多事都不如表面看得那般簡單。

  宮裡的氣氛已經夠沉悶,提供些談資讓人解悶,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難得在心中幽自己一默,面上卻仍是聲色不動,炯炯目光繼續面對似乎亙古不變的闃黑夜色。

  兩更天了。

  "呀──"寢宮裡傳來一聲低呼,音量甚輕,但薑濤的內功修為日深,這點響動並逃不過他的耳朵。

  "陛下,出了什麼事嗎?"他在門外恭敬詢問,這是對國君的尊重,也因為對方是個女子。剛剛登基那段時間,前來行刺的宵小不少,大抵是那些被觸犯了利益的皇親國戚,隨著她的鐵腕政策和不凡政績,這些人暗中的反對聲浪基本被壓制了下去,近來甚為安寧,所以他雖出口相詢,倒是不甚著急。

  裡面傳來含糊的聲音,顯然是被他驚醒:"沒事。朕說夢話了嗎?"

  "是。請陛下繼續休息。"

  寢宮內,幼瀾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仰頭看質地精良的帷慢,雙手不自覺地按著面頰。

  剛才,有人來過嗎?手指的溫度是那樣的熟悉,觸撫的方式更是她惟一感受過的那一種,有可能是他嗎?或者,又只是一個午夜夢回的幻覺?

  披衣而起,推開窗前明月,她單手支在窗臺上,癡癡凝望。數不清有多少夜晚呆坐屋中看著銅鏡中一去不復返的流年,或者遠眺窗外想像著他在一方她一無所知的天地中如何生活,然後終夜無眠。

  白天,她是威風凜凜的女皇,睥睨天下,縱橫捭闔,朝臣敬仰,四夷鹹服。有誰知道她輾轉反側的心思百結,無法獲得安寧?

  人心竟深邃至斯,縱是功業成就也不能完全填滿啊。

  月華如練,普照人間。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也有悔嗎?如果當初不那麼強硬,不那麼決絕……

  麟哥,怎麼辦?我還是沒有感覺到幸福呀。

  一道人影趨近,她下意識叫出口。

  "詵……啊,姜總管。"難掩的失望看在薑濤眼底只覺得無比虛偽。

  "陛下,先皇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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