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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綻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碰她,卻又覺得自個兒太過渺小,不知該如何撫慰她如此巨大的悲傷。

  她當時年幼,絲毫不懂世情冷暖與人心險惡,是否,她將一切過錯往自兒身上兜攬,直到現在,仍覺自個兒是害死娘親的兇手?

  「我沒錢葬娘,只好蹲在路邊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張破席子給我,說要將娘裹卷起來,那麼愛漂亮的娘,那麼漂亮的娘……她不會喜歡那張破席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經過,她才大我一、兩歲,她很美,就像娘平時打扮得那麼美,我沖過去抱住她,可她可憐我,替我想辦法,我娘從前跟她一樣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說到這裡,綻梅已然覺得自個兒說不下去,她數度呼吸吐納,卻再難成言。

  「綻梅……」李玄玉抱住她,綻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換的……我很乖,爹爹想將我送誰就送誰,我聽話,我願意聽話,只要娘可以活起來,可是、可是!娘她不會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會動了,她叫我逃遠一點兒,可是逃去哪兒又有什麼不同?哪裡都沒有娘,我不知道我活著做什麼?為什麼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為什麼老天爺要留我下來?為什麼要留我下來?」

  綻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發顫,已經不知道自個兒在說些什麼、想說什麼,也不知道是心傷拉動了身痛,還是身痛扯得她心傷,總之她渾身皆疼,腦子渾渾噩噩,所以不願想的往事通通沖湧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她,撫她發心,撫她額際,撫她垂落的淚,卻知道撫不去她心中傷痕。

  他只好摟緊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綻梅,我說我喜愛你,那自是很喜愛、很喜愛,你活著,遇上我,被我喜愛,令我歡喜,這樣,不行嗎?為我活,不成嗎?綻梅,我、我……你贈我的鞋,我很喜歡,我瞧著許多天了,才捨得穿,我也總是很歡喜,我迫你習字,那是我想見你……綻梅,我很喜愛你。」

  「為什麼?李大人……綻梅並無任何過人之處……」綻梅揚睫望他,淚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受他話中盈盈溫柔。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著你,心中總要鬧過些什麼,鬧得我腦子發暈、身子輕飄飄,我見著你,又惱你又心疼,我總想著,你每回望著天,是在想些什麼呢?你嘴上老是說著什麼不敢,但其實你胡來得很,做事亂七八糟,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想,我還想……你笑起來這般好看,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愛見你笑……」

  綻梅望著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綻梅配不上您,大人您應當找門當戶對,與您匹配得過的姑娘,綻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綻梅,總要遭難……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說了這句話,李玄玉才意識到,她的父親從前既能買下歌伎,又納之為妾,想必也是富貴人家,所以,綻梅雖是庶女,卻也算是大戶千金吧?

  她懷抱著被父親遺棄的傷痛,背負著害死母親的內疚,從小姐變成婢女,也真是難為她了……

  「綻梅,你這傻瓜,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李玄玉撫過她頰畔青絲,將之勾至耳後。

  「日後若是有機會,你想聽時,我再說給你聽吧,你該睡了,多睡點兒,養足了氣力,病才會好。」李玄玉將她擁進懷裡。

  綻梅沉沉凝望他,一句話都無法出聲回應。

  「睡吧,什麼都別想了,憂思傷肺,哭傷眼,那些事兒都過去了,說出來,便是過去了,別想了。」

  李玄玉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總是醇厚溫煦,适才哭過一場,綻梅本就困倦的眼皮更感沉重。

  說出來,便過去了?是嗎?

  綻梅軟軟地合上眼睫,她想,也許,待得明日天明,她會後悔此際衝動,曾和李玄玉吐露過這段往事。

  然,李玄玉方才與她訴說的情衷,那些聽來羞人膩耳的情話,卻又令她感到心頭泛暖、面龐發熱。

  該如何是好?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情長,該如何是好?

  算了,也罷,真別想,多思無益,她聽話,她好累,她睡便是……

  綻梅眼睫輕合,放縱自個兒沉沉沒入李玄玉周身好聞的男人氣息裡。

  李玄玉抬手輕觸她紅腫的眉眼,心疼地撫過她猶帶著濕氣的臉容,如今終於明白,對一個人的心疼與不舍能如何發揮到極致,教他滿心滿眼全是她,想放不能放,想藏不能藏。

  幽微的燭光,冷洌的空氣,夾雜他悠長歎息——

  「傻姑娘,你儘管傻,你應我情感也好,不應我也罷,玄玉只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他是實心眼,更是死心眼,認定了便不放,不躲不藏。

  她似他心中梅花初綻。

  時隔數日,許是喝藥的緣故,綻梅連日來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今日身上傷口稍愈,精神才微微轉好,坐在她榻旁的杜家小少爺便開始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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