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橙諾 > 小婢不敢 | 上頁 下頁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李玄玉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歎了又歎,頭搖了再搖。

  「太后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於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歎。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歎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李玄玉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升,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李玄玉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李玄玉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鬥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舍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裡,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李玄玉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裡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仿佛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於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後方的矮木叢裡便傳來一串仿佛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綻梅,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聽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綻梅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裡,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綻梅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裡?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係?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

  李玄玉心中有滿腹疑問,卻又覺得不適宜在孩子面前發問,於是並未發話。

  綻梅沒預料到李玄玉會認出她來,原先矮身躲在樹叢裡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适才,杜虎帶出來的彈珠丸子不小心滾落至湖畔樹叢裡,她怎麼尋都少了一顆,於是找呀找、摸呀摸,沒想到最後彈珠丸子沒找著,卻在矮木叢枝椏間撞見了李大人與另一位男子談話。

  兩位大人腰間搫囊皆佩印綬,兩位皆是外出官員。

  綻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綻梅迅速拍去杜虎與自己身上、頭上的落葉,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緩道:「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大人談話,實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著欲拾,撞見了大人談話,還請大人恕罪。」

  李玄玉擺了擺手,對於她聽見他與人談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倒是低頭一探,問:「落了什麼?拾著了嗎?」

  綻梅尚未回話,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開口搶白,「李大人,您快幫我找找我的彈珠丸子,這裡暗濛濛的,還有一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綻梅又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只會壞事,方才看見大人你們,竟然掩我嘴掩得那麼牢實,拉著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爺福大命大沒斷氣,否則不被她悶死才怪!」

  「小少爺……」綻梅眼瞅著杜虎,暗暗心驚。

  杜大娘曾三番兩次告訴她,杜虎打小就沒了爹爹,杜家就只剩這麼一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要她多擔待著些。

  她本為奴僕,主子為天,自不會同年幼孩子計較,但,杜虎這般與李大人說話成嗎?如此不知輕重,竟還要大人幫他找尋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來,要她回去之後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爺,綻梅找便是了,您別勞煩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爺——」綻梅搶白,恬靜神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不打緊。」李玄玉搖首,打斷了她的話。

  這綻梅姑娘當真奇怪,與己有關之事文風不動,與旁人有關之事卻越見著急,瞧她現在如此緊張,必是擔憂他責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曉,他原是平民,是鄉野出身的農家子弟,今日雖然為官,懲奸除惡,但仍是與民親近得很,遇到惡人便算了,但碰上良民,哪來這麼多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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