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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微微眯起眼,將雙手交疊在桌面。繪圖員爬升為建築師是他以為的最好發展,她不想當建築師,那麼她想做什麼?

  「不是建築師也不是品酒師,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咖啡師傅?」韓澈笑著問她,她啜飲紅酒的樣子,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架勢。

  梁綻晴忽然幽深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緩緩說道:「我的夢想,一直都只是為你畫圖。」語畢,她向他牽起淺甜的微笑。

  又是一副從容不迫、事不關己的口吻……韓澈看著她的眸色忽爾轉為深濃,將自己靠進椅背裡,仔細打量著她波瀾不興的神情。

  梁綻晴總是在一個最奇怪的時刻做一番最冷靜的表白,上次在她家裡說喜歡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不懂梁綻晴在想什麼,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冷靜,卻又從不避諱表白自己的真心,如果此情此景換作是別的女人,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應有的紳士風度離席,但眼前的梁綻晴卻只讓他覺得迷惘。

  韓澈突然想起他發燒那天,梁綻晴在茶水間他的問題——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一股突如其來的,覺得自己也許能被明白的衝動,讓他遠比自己知道的先開口:「我想證明我父親有多失敗。」

  「什麼?」梁綻晴很顯然地呆住了,她對韓澈忽爾跳出的句子感到困惑。

  「那天,你在茶水間問我的問題。」韓澈很善心地提點她。

  「你是說……你很努力,是因為想用你的過人表現證明你父親的失敗?」梁綻晴愣怔了半晌,才終於意會。

  「是。」韓澈說得十分平淡,他拿起酒杯將唇抵在杯緣,隨即想起自己等會兒還得開車,於是說服自己放下杯子,轉而幫梁綻晴的高腳杯斟滿酒液。

  「為什麼?」梁綻晴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無意探人隱私,卻無法阻止自己發問。

  這是何等莫名的偏執?所以韓執行長要韓澈維持手上建案品質,別去參加博物館競圖,他偏要壓榨逼迫自己的能力到極限,只為了證明父親為他的擔憂是多慮?

  而他們父子倆在事務所裡常常上演的那些對於建案的各持已見僵持不下,不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韓澈極欲彰顯自己的才華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一個兒子想證明父親的決策失敗、這種毫無邏輯與建設性的原因?

  粱綻晴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是如此地渴望能擁有親生父母的關愛,她無法理解。

  韓澈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眸中有片刻迷惘,他起了一個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於是他只能選擇維持沉默,假裝對她的問句恍若未聞。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裡有一個缺口,那是來自於他孤獨且寂寞的童年。

  他的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對象是母親的雙胞胎妹妹,他的阿姨。

  這段出軌令他的童年生活裡處處都充斥著父母親的爭吵與冷戰。

  年幼的他並不太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但這些爭執的內容最終都會導向同一個結論——

  他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他的父親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與另外一個女人相守;如果不是他,他的母親不會選擇在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裡委曲求全。

  他不被期待、不被愛,他貧乏的生活裡除了父親的逃避與母親的眼淚之外,僅有的只是管家、僕人,與滿滿的才藝課程和訓練。

  他很快地便學會在這樣的逆境裡適應孤獨,並且在每一個擁抱都落空的夜裡習慣寂寞,他讓自己與父母巰離冷淡,以證明自己不需要仰賴他們的愛便能茁壯與強悍。

  雖然後來,父母親之間這種,一個想走一個想留,找不到平衡點的關係在他多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之後漸趨好轉,但這對他已經養成的偏激人格卻於事無補。

  他在崇拜似地追逐父親的腳步一頭栽入建築世界的同時,卻又鄙視著父親對婚姻的不忠;在憐憫在婚姻裡慘遭背叛的母親的時刻,也一併憎恨著她的委屈與受害者姿態。

  他不願意失去家人,卻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埋怨父母不願意及早中止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他們將一切罪惡歸咎給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主因,活在一個悲慘黯淡的童年生活裡。

  他是如此地矛盾偏執。

  他一直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王子,他只是一個扭曲變相的人格,是一叢孤高倨傲的荊棘,總要將每一個親近他的與他親近的人紮得鮮血淋漓。

  而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梁綻晴,對自己居然想將如此複雜的心思向她訴說的念頭感到荒謬……他是怎麼了?只因為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武裝著某種顏色,他便可笑地想向她掏心掏肺?

  韓澈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而梁綻晴只是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偏頭凝睇他,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沉默。

  她將剩下的餐點用完,為自己的酒杯斟滿酒,然後在這樣的靜默時刻裡,倏地想起韓澈曾對瑪露說的那句:「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

  梁綻晴忍不住蹙眉,韓澈與父親的相處劍拔弩張,而從這句話聽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恐怕也和睦不到哪兒去,她並不想過分臆測他的家庭狀況,但她希望他能夠珍惜她永遠也得不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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