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蒼葭 > 天亮說晚安 >


  開胃酒用過,該是上正餐的時候了。齊默恩瞄了一眼牆壁正中的大掛鐘,淩晨兩點十分。說來好笑,時間的流逝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但他卻需要一個描述時間的大掛鐘。

  喬治時代簡約主義風格的餐桌,平整雪白的亞麻桌布,裝飾用的蠟燭閃耀著靜謐的火光,高腳柳木椅、託盤、銀器。通常齊默恩不這樣誇張,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錯。

  相對於奢華的用餐環境,食物就簡單得多。柴郡什錦果麥配原味酸乳酪,不含咖啡因的法式香草咖啡,還有最重要的,他特意訂制的昂貴的水晶高頸瓶中閃耀著的、紅色的如同寶石一般的液體——Vitae。

  拔開瓶塞,冰冷、甜美的微微腥味慢慢地散發到空氣中,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舊約·利未記》:肉體的生命在於血中。血液,Vitae。

  齊默恩有一個靈敏的鼻子和精確的判斷力。AB型,年輕健康的女性,不超過二十歲,處女。

  阿拉貢在《心碎》中通過一個死者之口說:我們遊蕩在空曠的土地/沒有鎖鏈,沒有白床單,沒有怨言/正午的精靈,白日的鬼魂/曾經談情說愛的生命的幽靈……

  當然,齊默恩是一個吸血鬼。

  ……

  同齊默恩說過晚安,安卓雅終於可以將灰濛濛的夜色和陰暗走道關在門外,從一個晚上吵死人的喧鬧中徹底解脫出來,走進一個充滿著溫暖與安靜、彌漫著居家氣息的房間裡。

  「嗚……」拖長的、從容不迫的叫聲打破了客廳的靜寂,安卓雅伸出食指同沙發上的生物打了個招呼,「嗨,伯爵夫人,晚上好。」

  伯爵夫人是一隻白色短尾暹羅貓,卻有一雙詭異的黑眼睛。兩個月前的某一個時刻,它跳上安卓雅的肩頭,再也不肯下來,然後順理成章地成為這裡的寄宿者。它實在是一隻很古怪的貓,優雅自若卻又趾高氣揚,不僅沒有當寵物的自覺,反而時時刻刻擺出半個主人的架勢。好在它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習慣,比如不講衛生啦,拿家具練爪子等等,所以安卓雅大方地收留了它,而且漸漸把它當做半個房客半個朋友來看待,不收房租是因為要不到。

  「嗚。」伯爵夫人在她面前來回踱步,然後以模特般的高雅姿態躍上冰櫃,擺了一個漂亮的Pose——我要吃飯了!安卓雅果然很明白它的意思,「我也餓了啊。」她進廚房洗手做羹湯,一邊叫它耐心等待。半小時後,她端出兩份牛排。一份七分熟,自己的;一份鮮血淋漓,伯爵夫人的。一隻貓不肯吃魚卻要吃生牛排是件很奇怪的事,更不可思議的是,它似乎對白蘭地也有異樣的偏好。這一點,安卓雅堅決拒絕供應,太貴了,絕不妥協!所以她偶爾也會想到,這只貓搞不好上輩子真是位伯爵夫人吧?

  用過餐的安卓雅坐在書桌前同一大堆報表奮戰,被那些煩瑣的小數點之後的數字弄得頭暈眼花,漸漸心浮氣躁,繼而氣急敗壞,最後……放棄。將各式各樣的單據、稅票、表格統統塞進抽屜裡,當它們消失在眼前後,感覺好受多了。

  長舒一口氣,她需要一些心理補償來抵銷方才的辛苦勞作。踱進臥室,掀開牆上的掛毯,現出合金的保險櫃。左旋右轉,門開了,取出一個扁扁的方匣子。黑色,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圖案,一看就知道是歷史悠久的古董。

  這是安卓雅最心愛的收藏。

  一隻面具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底座上。以她精湛的專業眼光判斷,這是一件十三世紀的精緻藝術品,線條優美流暢,製作精細絕倫,其價值不可估量。但安卓雅之所以喜愛它並不只是因為它貴重。

  這張面具以金屬鑄成一個人臉的造型,它有一副出色的五官,卻構成異常奇特的表情,好像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如果說悲哀和嘲笑能夠融合在一張臉上的話,那就是這個樣子了。五官中的眼睛部分,雕刻得異常細緻生動……但是,它是沒有瞳孔的。整張面孔因此擁有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與魅惑。

  每次注視著它,安卓雅都會有一種奇妙的共鳴感,寂寞的現實世界,仿佛有一個同樣孤獨的靈魂在與她對視。

  「嗚!」

  飄渺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安卓雅猛然揚起頭,伯爵夫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跳到床上。它緩緩低下腦袋,看了看面具,又轉向她,注視她的黑眼睛一瞬間閃過奇異的光芒。

  安卓雅用手撫住額頭,她一定是因為面具反光而眼花了,方才她居然覺得伯爵夫人有話同她講,而且像是那張面具是它的熟人似的。

  「好吧,好吧。」她站起身,「啪」地合上匣蓋,一邊抱起它走向保險櫃一邊對她的房客說:「就算你前世真是一位伯爵夫人,這是你的私人財產,但現在你畢竟只是一隻貓啊!做貓還是要有做貓的樣子啊。」

  一個星期後,安卓雅再度接到翠西夫人的邀請。

  「親愛的,只是一個小型的、家庭式的午餐,三四個人而已。」

  她婉拒,立即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有些受傷的語氣:「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我不想一個人度過。」

  「對、對不起,翠西姑媽,我會準時到的。」

  翠西姑媽的丈夫華特六年前去世了。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一到目的地安卓雅就開始頭疼——翠西姑媽總是顯得興高采烈,像個頭頂光環閃閃,主管人間婚姻的報喜天使。餐桌上果然只有三個人,姑媽、她以及伊斯特·海勒,用心非常良苦,也非常明顯。

  「他真好,」翠西拍拍她的手,「伊斯特前天陪我在醫院做了全身檢查,耐心極了,所以我也特意邀請了他。」

  她點點頭,權當回應,「檢查結果一切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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