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月 > 不二嫁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沒有音樂為佐料,客人安靜得連呼吸都得要拿捏力道,就怕觸動了坐在吧台內那尊有若假人娃娃的李淑兒。

  打從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店裡時,就一直坐在吧台裡,動也不動,就連音樂停了,也沒人敢再去啟動。

  於是,吊詭沉默就這樣無邊無際地持續下去。

  直到一串鈴聲打破了快要窒息的靜默。

  路不破推門走進店內,微愣了會,立即又如往常般地走到吧台前坐下。

  「怎麼了?」他溫聲問著,一如他往常的平板音調。

  李淑兒終於有了些許反應,緩緩抬眼。

  路不破深沉地看了她一眼。「鐘離想見你。」

  「叫他回來見我。」一開口,嗓音粗啞乾澀。

  「醫生不准他出院,要他留院觀察幾天。」

  「等他出院,再來見我。」

  路不破優雅地點了根煙。「你在跟誰拗?」

  「我在跟誰拗?」哭紅哭腫的大眼眯出了危險氣息。「難道我就不能不爽嗎?我不能埋怨嗎?還有你,你明知道我跟他的狀況,然而這三年來,你只是靜靜的像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你怎麼還沉得住氣?!」

  「要不,我還能做什麼?」

  「把他的事全都告訴我!」還需要說嗎?

  「那是他的事,他不說,我當然不能說。」彈掉煙灰,沒有表情的俊臉因為她的激動而微露悲傷。

  「你是我的朋友,為什麼不能對我說?看我哭,你覺得過癮嗎?」

  「不。」

  「那為什麼不幫我?為什麼等到現在才讓我知道這件事?我不該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她是他的妻子!那般癡情狂戀下共結連理的妻子,是在法院公證時許下承諾同甘共苦的妻子!

  話落,她抿緊菱唇,緊握成拳的手不斷地顫慄著。

  失態了,嚴重的失態。

  淒絕的泣吼聲讓在場的客人全都傻住,個個屏息不敢亂動。

  「……對不起。」他無能為力。

  身為一個男人,他太清楚鐘離也疼惜她的心情,所以他的做法,他懂。

  「他想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孤單的死去,你知道嗎?你覺得對我公平嗎?他有沒有想過,當我知道這件事時,我的心會碎,我的人會死!他知道嗎!」

  怎麼可以這樣對她?用他自以為是的溫柔來傷害她。

  「我沒有那麼脆弱,我有自信可以牽著他的手直到最後一刻,他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這還叫夫妻嗎?」

  她氣自己!也氣他!

  氣自己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裡,自以為是地怨恨他,一心只想追逐自己的幸福,證明自己過得很好。如今知道真相,發現自己幼稚到連自己都唾棄。

  然,更氣他什麼都不說,居然選擇一個人承受……他娶老婆是裝飾用的嗎?夫妻不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嗎?大難來時,他自己飛走了,還要她追逐自己的幸福……什麼跟什麼嘛!要溫柔也該有個底限!

  「那麼,你是不是應該好好地把握現在,活在當下?」

  「我要怎麼活在當下?」她沒有辦法承受!「走就走了,幹麼還要回來擾亂我的心情、我的生活?」

  他就要死了,就快要死了,要她怎麼辦?

  三年前決絕離婚,是因為他有病,三年後再重逢求婚,是因為他想見她最後一面,這簡直荒唐得讓她覺得像是一場不醒的惡夢。

  「鐘離愛人的方式是完全的付出,因為愛你,所以他私底下與你繼父達成協議,不准他再來騷擾你,因為愛你;所以他得知自己的病情,確定病癒的機會不到三成後,他立即做出判斷離婚,是怕你傷心,不希望你經歷到死別的痛苦。」寡言的路不破難得地供出鐘離也的心情。

  李淑兒決堤的淚水更加無法收拾了。

  所有的事情他費心的一件件替她安排好,讓她無後顧之憂,替她打造完美的下半輩子,就是要她快樂,可是他都不在了,她要怎麼快樂?

  「我就是知道才痛苦……」那麼樣的一個男人,用生命愛著她,她竟然不知道。「我不是不想見他,我是怕……」

  很怕見過最後一面,滿足他的心願後,他就再也不撐了。

  在那段年少輕狂的癡情狂戀中,他像是一陣颶風,恣意地掃進她的世界,刮走她的心、刮散她的靈魂,當她癲狂其中,他卻說斷就斷,走得義無反顧,她幾乎瘋狂,不死心地遠到美國,卻讓自己傷得更徹底。

  抓著僅剩的尊嚴和一身傲骨,她告訴自己,一定要過得很好,至少一定要比他好,然而,實際上,她過得一點都不好。

  那樣傾盡一切,瞬間燃燒的感情,哪可能說忘就忘?忘不了,愛恨交錯而來,連袂欺淩著她,絲毫不放過。那麼,他呢?倘若她承受的苦是十分,那麼他所承受的是多少?

  比她還痛吧,比她還苦吧,身上還有病,醫生甚至還告訴他治癒率不到三成……那是世界末日吧,那跟世界末日有什麼兩樣?只是在倒數日子而已。

  他得要鼓起多大的勇氣面對死亡?他得要凝聚多大的心力在她面前上演陳世美拋妻記?尋常人這個時候都自顧不暇了,忙著怨天尤人、指天罵地,哪還有心情顧得了他人的心情?可他就是做到了,把她放在心裡,替她規劃未來藍圖,而設計者卻不在藍圖裡。

  「淑兒,不要怕,他會沒事的。」路不破歎口氣,撚熄了煙,橫過吧台,將慌亂無措的她摟進懷裡。

  「我好怕……」怕得要死、怕得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怕得連日子要怎麼過都給忘了。「我還好惡劣地對他說,叫他去死……」

  突地想到自己每每面對他,從沒吐過半句好話,她就好後悔、好後悔。

  「那只是氣話。」又歎氣了。

  「可是,說不定真的有言靈,我還說了好多次,他會不會、會不會……」一緊張起來,她瞪大霧氣迷蒙的眼,揪緊他的衣領,不知所措地閃爍著目光,直到她突地聽見一道聲音——

  「淑兒……」

  柔雅沉雋的嗓音,粗啞中帶著虛弱,李淑兒越過路不破的肩頭往後看去,瞧見了被多人攙扶的鐘離也。

  衣著有些淩亂,臉色有些死灰,但黑眸炯亮有神,噙著她熟悉的戲謔笑意,正緩步朝她走來,像慢速進行,但是腳步沒有停止,然後,停在她的面前,很用力很用力地把路不破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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