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上 > 愛神的半成品 | 上頁 下頁


  眼若秋水,明眸善睞,眉目如畫,眉若遠山,翦翦水瞳,鼻若懸膽,櫻桃小口,活潑俏麗,溫婉賢淑,明朗爽快,多愁善感,大大咧咧?哪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她?

  在看不見的世界裡,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標準和定位。可是,一旦能看到了,之前的標準和定位就將面臨前所未有的顛覆。以前習得的形容詞,在今天,全都變得不敢肯定。

  感覺到他的注視,唐一一停下手中的動作,與他遙遙相望,視線交接。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天生的盲眼,她恐怕很難相信他的眼睛只是擺設。

  那麼漂亮的眼睛,如果具有可視功能,那該有多好。

  尉遲來將手放上琴鍵,彈起了肖邦的《即興幻想曲》。

  琴聲如淙淙流水,飄到窗外,在繁花茂葉間流轉,一點一滴縈上唐一一的心頭。

  彈琴的他,眼睛微微眯著,身子微微晃著,嘴角微微勾著,神情微微醉著,雪白的襯衫映著從窗外偶爾跳進去的斑駁光點,令他看起來好像傳說中的白馬王子。

  看呆了的唐一一聽到吳媽在屋內的喚聲,忙使勁抖了抖手中的濕衣,把它掛上晾曬繩,轉身進了屋。

  她一走出他的視線,他眼前又成了單一的一成不變的空無一物的,黑。

  「有感覺嗎?」

  「沒有。」

  「這樣呢?」

  「還是沒有。」

  一番檢查後,張醫生放下手中的器械,拍了拍尉遲來的肩,「別灰心,即便是偶爾有光感,也不要放棄複明的希望。你的情況雖然很特殊,但在醫學史上也不乏更離奇的案例,你要相信醫學可以創造奇跡。」

  尉遲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他從來沒有「明」過,哪有「複」明一說。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幻覺。

  幼時四處求醫,一次次懷著希望,一次次被失望擊中,聽多了醫生的安慰話,他早就不再相信「奇跡」。

  送走了醫生,尉遲來重又坐到鋼琴前,漫不經心地敲下斷句式的音符。

  當微微的光點又出現在視線中,他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的好奇,沿著每日固定的熟悉路線,穿過長廊,步入庭院。

  正午的陽光令盛開的鮮花蒸騰出氤氳的香氣,混合著暖熱的青草味以及廚房裡飄出的肉香,整個院子籠罩著濃郁的煙火紅塵,煥發出昂揚的勃勃生機。

  尉遲來深吸一口氣,朝著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唐一一身邊。

  隨著距離的拉近,他的眼睛循序漸進地適應了她的亮度,不再需要以手遮眼。

  坐在石桌邊擇韭菜的唐一一僵硬著身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不善於和雇主打交道,尤其是不擅言辭。一直以來,她和雇主都保持著涇渭分明的雇用關係,一個負責做事,一個負責給錢,其餘的事情,她一概懶得理會。這次能得到這份為期三個月的短期工,並且服侍一個據說是溫柔體恤的盲人,在來之前,她心裡著實松了一口氣。可是,現在她有點不太肯定。因為,一感覺到他的靠近,她就情不自禁繃緊身體,緊張得連腳趾都止不住地蜷縮。

  尉遲來坐到她身後的木條椅上,手習慣性地往右一搭,正好搭向那只貪睡肥碩的大白貓。

  「喵——」

  大白貓懶懶地喵一聲,抬頭朝他手心蹭幾下,而後繼續把臉埋在尾巴裡睡回籠覺。

  之後,四周重又歸於寧靜。

  除了貓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似乎還有花瓣輕飄飄的落地聲以及陽光穿透樹冠的婆娑聲,唯一聽不見的,是她的聲音。

  她很安靜,身子挺得筆直,紋絲不動。

  「唐一一?」

  聽到他呢喃式的輕喚,唐一一肩膀一顫,緩緩轉過身,狐疑地望向身後的雇主。

  都說盲人的耳朵很靈,沒想到他的會這麼靈。

  迎向他的目光,她心中又是一顫。

  那樣的美目,毫不閃避地直視著她,即使知道它只是裝飾品,她還是做不到無動於衷。更何況,他美的,不僅僅是那雙眼睛。他長得又好看又乾淨,這麼近地看他,就像在看一朵開在深山清泉裡的水仙花,嫩白應欺雪,清香不讓梅。

  是因為他從沒見過人世的肮髒醜陋面,所以才能保持由內至外未經污染的清透嗎?

  在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尉遲來突然口乾舌燥面紅耳熱起來。

  他再喚:「唐一一,請幫我倒杯水。」

  這一次,唐一一終於確定,他剛才不是心血來潮練習她名字的發音,而是在和她說話。

  「是,稍等。」唐一一立刻跳起來,將沾了韭菜和濕泥的手指往圍裙上一抹,快速奔進廚房倒了杯水端出來。

  將水杯遞給他時,她發現,他竟然連手指都能長得這麼好看,難怪會天妒藍顏。

  「唐一一,」尉遲來喝掉半杯水,手指無意識地轉著杯底,似在思索該如何開口才不會驚擾到她,「你不必緊張,在這裡,你儘管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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